江流儿仍是被送回了凌云寺——还是即刻动身,当晚便到了。
“我真想不明白,为甚么妖刀王会是坏人呢?”翌日早饭后,他只在厨房前的石桌上仰面朝天,心头大惑不解,半晌未发一言。
“老大!老大!”江流儿闻声方回过神,强打精神坐起身来。
“老大,你怎么在这里啊?”悟能问道。
“老大,福王请你去干甚么了呀?”不待他说,悟智也问道。
“一定是去吃好吃的东西了吧!”悟觉笑道。
“啊,我们谈大事去了,”江流儿不欲多言,便即转了话头:“对了,你们可还说要请我吃饭的!”
“老大,我们到彩珍姐的面馆里去吃面!”悟觉一语既出,又怕江流儿嫌简薄了,忙向两个师兄弟道:“彩珍姐做的面条可好吃了!对吧!”
“吃面?我好长时间没吃面了!走,我们下山!”见悟觉如此说,一旁二人又不住点头,江流儿登时来了精神,立起身来向三人道。
江流儿一行人下得山来,三人引他在一间不大的店前驻了足,顺着悟觉的指向,江流儿看了看眼前的匾额,虽是原木刻的,也未上漆,却做得颇费心思——匾额底的木色偏红,而四外圈并上面“洪记面馆”四个大字却浅浅淡淡,自有一般朴质之美。
“老大!这里就是彩珍姐家的面馆了,不错吧?”悟觉得意地道。
“就这里啊。”江流儿心下虽暗赞了一声,嘴上却断不肯服气。
“老大,里面请!”悟觉也不恼,熟门熟路地请江流儿进了店,他师兄弟三个紧随其后。
店门口是个折角的大柜台,连同店内的空桌凳并青石铺就的地面,皆是一尘不染。江流儿还未往里走,三个小沙弥便连声唤起“彩珍姐”来,也不怕惊扰了小店里的食客。
“她哪里去了?”“就是,去哪儿了?”三人见唤人不来,遂一面议论,一面四下里看。江流儿但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出现在门口,刚一进门,那女子便笑骂道:
“你们这三个榆木脑袋,又来这里混吃混喝了,是吗?”见三人傻笑不答,她正要往里走,却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儿站在柜台旁。这小儿浓眉凤目,身着一领大红箭袖圆领衫,群青腰带上缝了一块美玉。洪彩珍看他一身贵气,不像左近的人,遂向三个小和尚问道:
“这位是?”
“他叫江流儿,京城来的大侠!”“他是我们老大,文武双全的!”“他下的棋,可怕得很呢!”三人的聒噪,江流儿充耳未闻,但见眼前这彩珍姐削肩细腰,乌油油的头发随意挽了个髻,只用一根银红发带系了,葱白色的衫裙外是桃红的半臂,鹅蛋脸上不施脂粉,看去不见奢华,惟觉舒心。江流儿正打量着眼前来人,却听她开口笑道:
“这么厉害呀!好!那就请大侠吃京城风味的大碗面吧!你们先坐啊,我去做面去了!”这女子是个快人快语的,一语未完早向厨房去了。
“彩珍姐,谢谢你!”江流儿还是道了谢,方才在一张空桌前坐定,因向三个欢呼吃面的小沙弥道:
“这就是彩珍姐啊?”
“嘿嘿,怎么样?漂亮吧!还是老大你有面子呢!”悟智闻言笑道。
“哎,哪里哪里,等到京城,请你们吃正宗的!”江流儿说着,忽地被一旁独坐摆子之人吸引,因向三人问道:
“哎?那老头是谁?”
悟能闻说,连忙伸出一根手指掩了口,方低声应道:“嘘,别叫他老头,他是彩珍姐的爹,洪老伯。”
“他每次下棋都输给一个叫花面郎的人!”悟智补了一句。
“走,去看看!”江流儿闻言,立时起身走去。
“现在该下到哪啊……”洪老汉正执了棋子喃喃自语,耳畔却有人说道:
“黑棋这手下错了!”
“嗯?甚么?”洪老汉闻言,连忙抬头去看,说话的居然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儿。不待他问,那小儿便继道:
“黑棋不能这么下!”
“那,那该怎么下啊?”他话音刚落,那小儿已然落了子。
“这是甚么棋啊?”他实在未看出这步棋的用意。
“你看着吧。”那小儿也不理他,自取了黑子,在他对面坐定,又下了一手。
“嗯?嗯!有理,有理啊!”下到这里,他才看懂了。
“嘿,老大,你可真行啊!”悟觉不由赞道。
“不过,我要在这儿应一手呢?”眼见对面小儿面有得色,微微一笑,洪老汉也无暇多想,一面问,一面执了白子,又应了一步。
“那就这样啊!”小儿不假思索,即刻落下一子。
“我不信我不信!我……我这样应对!”洪老汉有些心急,开始病急乱投医了。一旁的食客却早有分教,已开始议论纷纷:
“看,洪老伯又跟那小孩下起来了!”
“要是你把家产全输给花面郎,你不想赢回来啊?”
“说赢就能赢啊?花面郎是甚么人呐,跟谁赌也别跟他赌!”
“彩珍怎么摊上这么个爹呀?哎……”
“面条来了!”彩珍手脚麻利,四大碗素面不一会儿便好了,上面配了鸡蛋和青菜,热气腾腾,煞是好看。只是她一边招呼着一边端了面条出来时,面馆里的桌子却都空了——有的桌上面条还没动筷子。
“人呢?这怎么回事?”彩珍心下正想着,早有人声给她揭开了谜底:
“这下洪老伯没处落子了!”
“是啊!这孩子真厉害!”
“嗯!我看他跟花面郎倒是有一拼!”彩珍循声过去一看,果然是她爹。对面坐着的,正是那个京城来的江流儿。
“这下你还有招吗?”江流儿微笑道。
“呃?这……这这这……”她爹惊得张了嘴,执棋的手不住打颤。
“怎么样?没棋可下了吧!”江流儿话音刚落,她爹便已身如筛糠,一手指了江流儿,颤声道:
“啊?难道是花面郎派来的?你是谁?你是谁?”说话间居然开始体力不支了。
“爹,爹!你怎么了?爹,别再下棋了!”洪彩珍见状,慌忙拨开人群进来,一手扶了她爹的手臂,一面向江流儿几人怒喝道:
“都是你们干的好事啊!”
“啊?不关我们的事啊!都,都是他!”悟觉闻言,忙指向了江流儿。悟能悟智在旁闭了眼睛。
“这……怎么了?不就是下盘棋嘛……”江流儿见洪老伯如此,一时间也懵了。
“啊,不要怪他!”只见洪老伯这才缓过神来,忙制止了彩珍,又向他道:
“没有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棋力!你叫甚么名字?”
“他叫江流儿!我们老大可厉害着呢!连我们师父都下不过他!”不待他说,悟觉早竹筒倒起豆来。江流儿见他如此,方才他推却责任的事也就不在意了。
“江流儿,现在我才知道,花面郎的棋力远远超过我!我是被他故意输给我的棋给迷糊住了,我永远也赢不了他的呀!”他见洪老伯一脸沮丧,正要出语安慰,却被一阵尖利的笑声打断:
“哈哈哈哈哈哈!才知道上当,有些晚了吧,洪老伯?现在这个面馆已经是我的了!你的田地也是我的,你的住房也是我的,你还欠我一千两银子!”说话间,一个穿蓝着绿,獐头鼠目的年轻人大摇大摆进了来,一脚踏在棋桌边上。
“老大,他就是花面郎!”耳畔是悟觉的声音。江流儿目不斜视,一见这张右边面颊上一大块胎记,左眼周围好似给人打了个乌眼青的脸,早就猜出他是谁了。
“洪老伯,我要你现在就还钱!”花面郎咄咄逼人。
“啊?我没钱了!”洪老伯闻言低了头,颤声应道。
“花面郎,你别再逼我爹了!”洪彩珍咽下怒气,不卑不亢地道。
“哦?洪老伯,我花面郎是个重交情的人,”花面郎收回了棋桌边上那只脚,继道:“看在你我多年切磋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再来一盘!赢了呢,你所有的财产,包括我的一千两银子全都还给你。不过,嘿嘿,我有个条件!”
“甚么?”洪老伯语带三分怯,不独江流儿,在场众人都听得出。
“拿你的女儿做赌注,怎么样?”花面郎一面笑说着,一面指向了洪彩珍。
“啊?”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花面郎,你!”洪彩珍直气得说不出话来。花面郎却视若无睹,仍问道:
“最后一局,洪老伯,赌不赌?”
“我不能赌!”洪老伯声气虽软,却也十分果决。
“哼!那兄弟就只好告你欠债不还了!你这后半辈子可就得在牢里过了!”花面郎一语既了,左右两个随从立时上来,齐声喝道:
“走!去官府!”说着便要将洪老伯架走。洪老伯一面浑身打颤,一面拼命挣扎,可他年事渐高,又肥胖体虚,哪里挣得脱?
“不要!你们不要抓我爹!”彩珍拉住洪老伯的一只手高声疾呼,花面郎置若罔闻。
“都怪爹爹不好!都怪爹爹贪财!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啊!”面对女儿,洪老汉愧悔难当又无可奈何,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一句嘱咐了。
“住手!”眼看洪老伯就要被坏人强行带走,江流儿终于鼓起勇气怒喝道。他这一喝不打紧,直教在场众人尽皆惊呼出声。
“哎?小朋友,要打抱不平?”花面郎闻言,轻蔑地问道。
“你骗人家钱,骗人家房产,还想霸占人家的女儿,不是欺负人是甚么?”江流儿双手叉腰,咬牙切齿地向花面郎喝道。
“这棋上的事儿,你一个小屁孩子懂甚么呀?不会下棋就别在这掺和!”花面郎不以为意,仍向前走了几步,纸扇一展,回头向江流儿道。
“谁不会下棋啊!你才不会呢!我们老大可厉害呢!喏,你看!”悟智指了指棋盘,向花面郎喝道。
“哦?嗯,这棋就是你给老洪头摆出来的吧!不错不错!这小孩子确实比你强多了!”花面郎闻言看去,也不由赞了一句。随即又向江流儿道:“那又怎么样呢?你敢跟我赌吗?嗯?”
“这……”江流儿闻言一怔,不待他说,又有人替他开口了:
“甚么敢不敢的?你也就能欺负洪老伯,谁怕你啊?我们老大怕过谁?”悟智针锋相对,一脸不以为然,说罢便转向江流儿:“是不是,老大?”
“对!下就下!谁怕你啊!”江流儿闻言,不由豪气干云。
“你?哈哈哈哈哈哈!你拿甚么跟我赌,啊?你一个小毛孩子,脱光衣服按斤称,也值不了几个钱!哼,还想跟我赌棋?”花面郎见状哈哈大笑,压根没把江流儿放在眼里。不料狂笑过后,他却转向洪老伯问道:
“老洪头,让这孩子替你赌棋怎么样?”一语既了,直唬得洪老伯连连摆手,连连说“不”,花面郎仍是不依不饶: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赖账吗?我跟你说,你有两条路!一是去坐牢,二是再跟我赌一盘!答不答应?”见他还在说“不”,花面郎目露凶光,当即喝道:
“那就带人!”左右闻声,便将洪老伯直往外拖,这回洪彩珍再拉不住了。
“彩珍姐!”洪彩珍闻声看去,江流儿正站在和她爹对弈的位置看着她。那目光中的坚定令她心下一震,忙向花面郎喝道:
“我答应!”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就连花面郎的两个随从也闻声住了手。
“啊?你此话当真?”花面郎闻言,却是喜不自胜,他疑心听错,忙又问道。
“我答应让江流儿跟你下!如果他赢了,以后你就永远不要再来!如果他输了,你放过我爹,我跟你走!”洪彩珍没有声色俱厉,语声里却尽是决绝,此刻她爹连声的“不行”她也顾不得了。
“好!爽快!”花面郎见状喝了一声彩,随即举起双臂,向众人高声道:
“大家都听见了!三天后,我要跟这个小毛孩子赌一局!只要这个毛孩子能赢我,我返还洪老伯所有的家产,从此不踏进这个门!如果我赢了,哈哈,”说到这,他即刻转身向洪彩珍笑道:“彩珍呀,那你可就是我花面郎的老婆了!”一语未了,他居然伸手去挑了下洪彩珍的下巴,丝毫不顾洪彩珍厌恶,又笑道:
“彩珍,三天后咱们棋场上见!走着!”两个随从闻说,便放开洪老伯跟他出去了。洪老汉惊魂未定,彩珍却如释重负,众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棋桌前,只江流儿一人牙关紧咬,双拳紧握,自顾自道:
“看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