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安阳亲王府。
洁白的大雪压着青松翠叶,厚厚的一层都看不出颜色,院里的那排竹林,枯叶衰败,掉在雪泥里,很快又消失匿迹。
温樛木手里抱着汤婆子,倚靠在门边,打着哈欠,眼泪都快出来了。
“温世子这是还没醒么?我来的不早,现在才刚辰时半刻呢。”
一道象牙白,披着同色银边滚线的身影,步入困乏的视线。
“冬日里没什么事,可不就困的很么。”
温樛木浅泊色眸眨了眨,慵懒的看向玉冠窄腰的温无伤。
“我有一急事,来寻世子,希望世子帮忙。”
温无伤手里的书卷,朝虎口一敲,剑眉一挑,开门见山。
“殷皇后不是自太子被废后,把你过继到名下了吗?怎么,朝臣不卖面子?”
温樛木故意不瞧他,抱着将冷却的汤婆子,扭身进屋。
“温世子,你可别逗我了,我相当于一个空降的职位,哪有威信……”
温无伤话音未落,见身影渐失,顿了一下,随莞儿一笑,追上去。
“温世子,这……”
“喝口水吧,大冷天的赶来。”
待温无伤进去,屋内人早倒好了热水,青玉杯盏冒着腾腾白气,也模糊了屋内人脸上的朱砂。
“好。”
温无伤也不客气,一屁股坐过去,端起青玉盏,吹了吹,才喝了几口。
“你的来意我自是清楚,我不是个无心人,早备好了粮食,银钱,加上你凑的那点,也差不多了,即日便去甘州吧。”
温无伤惊讶抬头:“温世子这是也要跟着去?”
“什么叫也跟,看不到银粮落实了,怎能安心?”
温樛木没好气的睨了眼温无伤,移开视线落在屋角响声泠泠的铜铃。
“是,温世子仁慈。”
温无伤用纤手抚平眉心,再询:“那王府,以及各店铺……”
“放心,有君柏在,陈管家也不是吃蒜的,再不济还有穆奚,不会有问题。”
温樛木边打哈欠,边说,字音不清,但温无伤捕捉到了,随点点头。
翌日一早,温君柏在大门口送走温樛木,抱着哭的稀里哗啦的小崽崽,回了府,又是擦眼泪,又是安慰的。
另一边的温樛木坐着马车,赶到长安城门,与温无伤的队伍相聚,同行。
紧赶慢赶的朝着甘州去,本以为速度已经很快了,却不曾料想,事情比想象中严重的多了。
……
大雪纷飞,将并不牢靠的茅草屋压塌。
“咳咳~”
“半夏,你在哪?哥哥在这!”
七岁却瘦的跟五岁似的男童青蒿,艰难的用手扒着雪,从茅草屋里爬出来,坐在雪地上,大口喘气,也不忘找妹妹。
“青蒿哥哥,半,半夏在这……”
几丝微弱的声音在寂静的村里,是那么的微不可察,但青蒿注意到了,寻声爬到右侧,徒手刨开雪泥,却也将小手冻得通红。
“半夏不怕,哥哥这就来……”
“别怕,哥哥在……”
说着,过了一盏茶左右,青蒿将面黄肌瘦的半夏拽出来,两个小孩坐在雪地里依偎。
半夏抬头看哥哥,眼睛却早已泪汪汪:“青蒿哥哥,房子倒了怎么办?”
“我们能去哪?”
小小的声音透着绝望、无助。
青蒿咬了咬牙,伸手抚去泪水,望着白茫茫一片天地,道。
“没事,哥哥带你去村里的破庙,那宽敞,还有床破被,而且,半夏喜欢的咪咪,还有大黄,都在破庙。”
青蒿扶起半夏,小小的身子光着脚,背着半夏,往破庙的方向去。
为安抚半夏,青蒿把听到的事情边走边说。
“哥哥听村里的教书先生,同村长,还有里长说,甘州的官去了京讨粮,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就有饼吃了……”
“真,真的吗?”
半夏那原本趴在肩上的脸抬起,一双灰亮的小眼睛亮晶晶。
璀璨夺目,仿佛能将白雪附上颜色。
“当然是真的!”
青蒿语气上扬,蕴着满满的希望。
“很快,哥哥和半夏就能吃上香喷喷的饼了……”
“嗯。”
“半夏喜欢王二婶家去年做的芝麻饼。”
“那哥哥最喜欢陈大叔家去年的肉饼。”
……
两个小孩在冰天雪地里边走边聊天。
很快,进了破庙。
青蒿放下半夏,关上破败的庙门,往屋顶上望着灰瓦片,心神稍松,总归比茅草更牢靠。
“哥哥快看,是咪咪,大黄!”
半夏激动的扯了扯青蒿,青蒿看去,原是一猫一狗,被他们惊醒后站起身,摇摇晃晃的朝到他们走来,凑在脚边又是嗅又是咬的。
“嗷呜一一”
低沉的叫声传来,两个小孩却更安心了。
两人一狗一猫,并排躺在供桌茅草上,盖着床露出棉花的蓝布被,依偎在取暖。
不知过了多久,白茫茫的天黑了,半夏的肚子也咕噜个不停,大黄温柔的给蹭蹭肚皮。
“吱呀一一”
“嗷呜一一”
庙门被打开,大黄停下动作,冲着门槛发出警告的声音。
然而,来人不惧……
青蒿警惕的抱住瘦小的半夏,眼眸像鹰一样盯着门口。
“谁?”
“是我们啊。”
原是村民都往破庙来了,将宽敞的破庙一下变得拥挤起来。
只是青蒿再听到是村民时,心中更是警惕,脑子里全是沸腾的大锅,和张三叔家凄惨哭叫的女儿。
见小小的青蒿明白,和善的村民眼神一下变成饿狼般的饥渴,紧紧盯着。
“嘿,女孩儿就是个赔钱货,会连累你,青蒿就算留着,半夏也活不了。”
“教书先生不是说有粮吗?”
青蒿一边锁住半夏,一边大吼。
“呵,早被贪完了,哪有我们石村的份!”
村长大着嘴,毫不客气的打量半夏。
“什,什么?”
小小的,清亮的眸子里那些名为希望的光茫,砰的一声碎裂,继而变成一滩死水。
抢!
村长示意周围的青壮年靠上去,高大的身板一下就把半夏扯出来,拖着往外走。
“半夏!”
“你放开半夏!”
青蒿急红了眼,大喊,试图上前拉回自己的妹妹,却猛的一下被推倒。
大黄和咪咪奋不顾身的冲上去又撕又咬,却都无济于事。
“不要!”
青蒿扒住门槛,泪眼婆娑的看着妹妹消失,直至彻底消失。
自那天之后,青蒿眼里的光没了,吃着墙皮,吃着茅草,只是,大黄和咪咪逐渐也不见了。
有一日,村民拽着青蒿给丢到雪地里,让他走,让他爬,给村民开出一条路。
青蒿如行尸走肉般在雪地里行走,不知去向何方,也不反抗,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
……
“还没到么?”
昏昏欲睡的温樛木,被马车颠簸撞醒,揉揉发疼的太阳穴,掀开车帘,冲着斐川问。
“还没,应该差不多了。”
斐川话音刚落,另一道嗓音便压了过来。
“快来人啊!”
“这有个孩子!”
一听这话,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将人从雪地里挖出来。
彼时石村的一百多户村民,跟着青蒿脚印出来,与温无伤的队伍撞上,温无伤温樛木两人亲自带着大夫下车,给男童诊治。
“大夫……”
“没事,只是冻昏过去了。”
大夫摇头,表示没事。
见此,温樛木不知想到了什么,解开带子,将厚实大氅裹住青蒿冻僵的身子,又抱在怀里给暖和。
见无事,温无伤带着人去询问石村村民,得知了一个并不意外的消息。
没粮。
一刻钟后,青蒿那鸦黑的羽睫颤了颤,随睁开眸子,露出那双无神的眼睛,温樛木以为青蒿冻伤脑袋了,去探额头。
“你叫什么名字?”
青蒿没有反应,只是愣愣的望着灰白天空。
有心虚的石村村民怕青蒿会告状,上前一探,那脑袋刚好在青蒿眼前晃过。
温樛木不知,拿了芝麻饼,撕碎塞到青蒿干裂的唇,许是本能,又许是身子逐渐暖和,青蒿咽下去了,面色却陡的一僵。
“芝,芝麻饼……”
有些呆的眸子,再看到熟悉村民的脸,猛的回神,一把推开温樛木,指着他大骂。
“为什么?为什么你来的这么晚?”
“为什么不能早一点?”
青蒿清亮的眼睛血红,流下大颗大颗的血泪,憎恨的目光刺痛了温樛木。
“凭什么我青蒿的妹妹就得死?你就能活!”
“你,还有你们,我的妹妹,还有千万个石村女孩,全部无辜枉死,她们还那么小,怎么可以……”
青蒿指着村民大吼,声嘶力竭的内容,让在场人震憾不已,心里的念头全部指向一个。
一一那个可怕的黑暗!
所有人心照不宣,但没有人阻止青蒿的怒骂。
一幌神的功夫儿,温樛木叹息着将青蒿拥入怀里,紧紧抱着,青蒿不管不顾的冲着背脊捶打。
“我恨你!”
“我要杀了你!”
青蒿满心满眼的憎恨,汩汩流淌,似奔流的大河。
温樛木一个眼神示意,斐川心知,上前一个手刀劈晕,温樛木抱着青蒿上了马车,即刻换衣煮水,什么蜜饯果子什么糕点,在马车里摆的满满当当的。
温樛木手拿巾帕,轻轻拭去青蒿脸上的血污,心又莫名的一疼,下手的力道是越发轻了。
心里的震惊,丝毫不讶于长安闹饥荒的那几十天。
彼时,温樛木还不知,自己会深受这一幕的影响,心头埋下一粒种子,自愿担起那沉重的坦子。
温无伤看着人离去,剑眉紧拢,沉稳的眸色欲发沉了。
却什么也没说,带着人去处理甘州赈灾一事。
有些事便是如此,说不清道不明,是论不清对错的,温无伤也没有办法。
只能怪自己,终究来的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