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界交界处,
走来一位黄袍僧人,他约莫中年模样,神色忧愁,见到念清合掌一声,“阿弥陀佛。”
“你是人族?”
念清警惕了起来,掌心念诀,“要入我北荒?”
僧人微微点头,“在下来此寻一位故人。”
念清还想多问些什么,此时脖颈上的红绳微微发亮,一股神秘的力量拘着他往后拉——
这股力量,让他无法逃离北荒。
僧人问,“施主需要帮忙吗?”
念清人穷志不短,大概是继承了某人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是道,“不必,小事!”
他正欲施法破除,身子却不受控地往后飞去,直至落入一个温暖香甜的怀抱——
他回头,吃惊,“娘亲!”
小青皱紧了眉头,“你小子,竟敢偷偷溜走?想找死啊!”
自从知道这兔崽子的逃溜之术,她就偷偷给他系上了红绳,附以追踪术,以便日后寻他。
念清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爹爹,就怕娘亲。
最怕最怕娘亲生气了。
他立马焉了,“我想出去玩,对不起娘亲。”
小青拎起他的小角,还想破口训他,
这时僧人上前拱手道,“小青姑娘。”
小青回眸,发现这位黄袍僧人莫名眼熟,但她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但这副装扮,倒让她想起了一位故人。
“你是……?”
“我们见过,”
僧人仪表堂堂,端正姿态,“二十年前,金山寺。”
小青久久思索了会儿,脑海中的画面逐渐明晰,她指着他惊讶道,“喔……你是当年那个少年?!”
僧人点点头。
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十二岁的少年变成了中年。
恨叹时光催人老。
小青还是那般年轻,如同二十年前模样。
念清挣脱了小青的桎梏,躲在她身后,“娘亲,他说来找故人……”
“找我吗?”
小青指了指自己,有些惊讶。
僧人沉默了会儿,终于道,“家师临终前,托我将此物交还你。”
术法现,空中浮现出一枚神器,
叮当叮当,清脆铃叮,
小青不免瞪大了眼睛,它正如二十年前那般,未见老旧,但是…但是…!
“你说……你家师……是谁?”
小青不敢置信她所听到的,她苍白的薄唇微微颤抖,全身忍不住颤抖!
“是谁!”
僧人忧伤地低下了头,念了句,“阿弥陀佛,”
“正是,法海禅师。”
*
念清如愿来到了人间,只不过这次,是娘亲带他来的。
念清不明白,为什么娘亲跪在一个石堆前三天三夜。
念清不明白,为什么娘亲仿佛失了神般,谁叫也不应。
他回想起娘亲和那僧人的对话——
“法海怎么死的?”
“凡人生老病死,自然衰老。寿命到了,也无济于事。”
“不可能!他是仙君转世,哪怕死了也会魂归昆仑……我不信、我不信他真的死了……”
“法海放弃了仙骨。”
“什么?!”
“其实二十年前……你来金山寺的时候……他在。只是,他不敢见你。”
“……………”
“他知道你还了降妖铃,还留下了那句离别之言。他静坐了很久,最后与我说,他受命格之苦已久,只待天下安定,他想活一世凡人……”
“……………”
“他已经……不想要……也不需要长久的岁月了。如果没有了期待的人,如果没有了陪伴的人,活得久又有什么意义呢……”
“法海他………”
“他剔去了仙骨,毁了一身术法,变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前。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让所有人告诉你。”
十年前,她刚生下念清。
他所认为的天下安定,是她的安定。
“失去法力后,他一夜白头。年纪大了,他动作迟缓,耳力也不太行。但他依然记着你的名字,问你和念清的近况,我说你们在北荒过得很好,他不信,非要自己去看看。于是他去北荒和人间的边界坐了一夜,我知道他根本进不去,最后他回来喃喃自语,“我忘了,我不能见她……” 唉………
小青姑娘,我不知道你和师父有什么纠葛,但在我看来,他对你,确实是用情至深………”
“………………”
“我一开始并不明白,他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仙不做,非要毁了仙骨。直到他临终前,我才明白……
他对我说,他想成妖,他想转世成妖。”
“………………”
“他说,人、仙两世都活过了,不如来世当个逍遥自在的妖怪。不受拘束,不受桎梏,没有天下苍生,只有两厢情深………
或许只有毁了仙骨,断了成仙的道,才有机会转世成妖。师父一向深谋远虑,我相信他此举不负天下,也无愧于心。”
“………………”
“师父临终前把降妖铃交给我,期盼着有朝一日此物能回到你手上。他说,物归原主。你若不喜,直接丢了便是,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既然送了你,永远都是你的。”
就如同这颗心,既然给了你,就永远都是你的。
哪怕你不要。
……………………………
回忆结束。
*
念清被送到白夭夭那照顾,
斩荒来到坟前,见到了呆滞数日的小青。
他没有打扰她,也不该打扰她。
所有人见到小青这副模样,都不会忍心打扰她。
他远远地站着,看着她,护着她。
此时身边来了一个人,步履微轻,
他问,“齐霄,是你杀的?”
斩荒静静道,“我没有杀人。”
许宣冷笑了下,“是,你是没有杀人,但你诱他剔去仙骨,坠入轮回。你说,算不算杀了他?”
斩荒静静抚着翠玉扳指,微顿,“凡人生老病死,乃常事。”
许宣肯定道,“你就想耗死他,好让他无法介入你和小青之间。”
他蹙眉深思,“但齐霄不可能听你的,对,他不可能信你,除非……”
许宣没有证据,只是推测,“除非,你和他说了什么命格破除之法……”
“我又怎知?”
斩荒眸色冷淡,薄情寡性。
“抑或……” 许宣忽然想到了什么,眸中震惊,“难道,破军命格必须杀死心爱之人的诅咒是真的?他为了让小青活,所以……”
斩荒面色淡定,波澜不惊,“许是他知道此生与小青无缘,不如放手,赌一回来世。”
他冷冷笑了下,颇为瘆人,“他很聪明,竟然用死的方式让小青忘不了他。”
“从此,小青心中一定会烙下他的印记。哪怕我与她岁月长久相伴,她也不会忘记他,永远不会。”
许宣寒了眸,“真是疯子。”
不知道指他还是他。
抑或,都是。
*
小青沉默了十日,不言语,不进食,望着墓碑整整发呆了十日。
她这几日都没有哭,她很悲伤,但无法发泄。好像她一旦哭了,就默认齐霄已死……
只要她不哭,是不是就能晚一点…晚一点面对……
到了第十一日,她远远听到,有人在喊她——“娘……”
她心一愣,机械性地慢慢回头,只见树林深处站着一名黑袍男子,牵着一个小孩子,孩子稚气未脱,他不懂娘亲在难过什么,男子远远地与她对视,未发一言。
念清拉拉他的衣袖,仰头问,“爹爹,娘亲怎么了?”
斩荒微微叹气,蹲下道,“娘亲在怀念一个人。我们不要打扰她,走吧。”
小青远远望着丈夫儿子离去,心绪忧愁。
她知道自己还沉浸在悲伤中并不合适,她还有家庭,她必须要振作,她如今不是为一个人而活,也不是为自己而活。
“齐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你了。”
“我以为,在这个世界的角落……你会生活得很好。”
“齐霄,对不起……我不能随你而去。”
“如今我的心里,装了很多……很多人……”
“对不起………”
她垂首,双手抚着脸,轻轻哭了起来。
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拥住了她,她知道是谁,她在他面前情绪总能肆意释放,她倚着他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得精疲力竭,哭得声音嘶哑,
斩荒轻抚着她,眸中深思,
忘记一个活人,很简单。
但忘记一个死人,很难。
他不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是否比得过齐霄,但无论比得过比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这一世,
她只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