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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悼

那些未了的故事

在一个桃花盛开,阳光正好的下午,我死了。

及至生命的尽头,我仍紧握手中的桃枝,时间好像就此停驻了。猛然间,我好似看到了母亲,她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身边站着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笑着,是如春天般的温暖。

母亲……阿珏……,我微微张开嘴巴,却没发出声音,他们微笑着注视着我,仿佛是听见了一般。

我的时间也到了,但幸好,这次,我们都不会是一个人了。

涌上来的回忆如跑马灯一样闪过又渐渐清晰。我和阿珏自幼便相识相知,一同成长。那时的我们,皆天真无邪,无忧无惧。

  小时候的我很调皮,春天一到就爬上庭院里的老桃树,折下一枝桃花只为送给阿珏。

那年的桃花开的正好,新蕊映着嫩芽,实在是可人爱。

丫鬟们每次看到我爬树都吓得半死,却不敢爬树只敢围在树下劝我,无非就是些女子要文静之类的话,我是从来不听的。

“我都还没有挑出最好看的那枝!”我不开心地说道,不理解她们的大惊小怪,但看她们急得快哭出来的表情还是挑了一下就下去了。

我喜欢送阿珏桃花,虽然阿珏收到桃花后总会说教我,但每次却都会把我送他的那枝桃花放在他最喜欢的花瓶里,口是心非极了。

  而知道这件事的我依旧面如桃花,却在内心每每取笑他的言心不一。

  “喜欢吗?”我笑着问他,随即伸出手给他展示自己的伤。“我手都爬破皮了。你要是再不喜欢,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说不喜欢,其实主要是不想你再去爬树……”阿珏深深叹了口气,拉起我的手看了一会还是牵我去了母亲那里。

  今天是月初,按理来说我应该去母亲那里等嬷嬷教女红。

  等到门前,却是紧闭着,我侧过头看阿珏,内心却毫不意外。

  母亲自从生了我后身体便一直带病,经年紧闭房门不外出,就连刚出生的我也是叔母从小带大的。

  叔父与父亲是至交好友,在父亲还年轻时便已结拜为兄弟。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两家关系一直都很不错。

  只是可怜叔母命运多舛,叔父自十年前出西域走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叔母又刚好是在孕期,听闻这个消息当场就小产了,最后还是没能保住阿珏的弟弟或者妹妹。

  在生理与精神上的打击下,叔母肉眼可见的颓靡了,父亲念与叔父多年感情和叔母照料我多年的恩份上把她和阿珏都接来府上,母亲当然也是同意的。

  那是阿珏第一次来我家,也是从我懂事起,第一次看见我的生母。

  好漂亮啊,是我见过最像神仙的人。我盯着母亲,却不敢有所动弹。

  她身子弱,经不起吵闹。

  “只只,过来。”母亲看向我,摆了摆手唤我过去。

  只只是我的小名,因为我名为照夜。而照夜和只只都是麻雀的别称。

  听说这是母亲为我取的,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麻雀。

  虽然犹豫,但我还是乖巧地走了过去,然后被她带着和阿珏打招呼。

  当时只觉得这男孩长的太像女孩子,以至我后来得知他甚至比我大的时候不相信的跟他纠缠三天,要求他说实话。

  那天就是小时候的我对母亲不多的珍贵记忆了,在此之后,我便没再见到她了。

  直到三年前叔母因病而逝,母亲因为有这几年的静心调养身体慢慢恢复起来,不再那么虚弱,便开始亲自照料我。

  说是照料,也就是偶尔一起聊天,教我女红,一起吃饭什么的。

  而每年春天,我也会专门为她寻花开的最多的一枝桃花枝,专门送给她。她身体不好,不常出门,我就把春天带给她。

  虽然她也总是无奈的叫我先去洗手。

  已经很不错了,我这样想着,最起码母亲的身体是一天一天好起来了。

  只是阿珏,好像沉默了许多。

  陷入回忆的我突然回过神来,看着阿珏刚伸出来想叫我的手又缩回去,差点又开始陷入沉默。

  “只只,你在想什么呢?”他疑惑道,“沈夫人今日休息,我们怕是见不到她了。”

  “我都习惯了,”我点头,却突然反应过来,生气的对他说道,“阿珏!你怎么能叫我只只!”

  “为什么不能叫?”他快步走近,与我对视质问道,“明明你也天天阿珏阿珏的喊。”

  “我从小就这么喊的!”

  “你要喊我哥哥,我比你大两岁。”

  我生气道:“赵子珏,你欺人太甚!”

  说完不禁又想起了我刚才的回忆。

  沉默了许多什么的都只是对别人吧!

  说完那句话便看见他又在笑,正准备不理他,却又像忽然听见他说了一句什么话。

  “你说什么?”我消了气,赶快追了上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说一遍嘛。”

  “我说,”他耳朵红红的,脚步越来越快,“我很喜欢你送的桃花。”

  “哎呀,害羞什么呀——”我笑着调侃他。

  从那之后我便年年都会亲自选一枝最美的桃花送去他那里,他也一直留着,就算枯萎了也会收好枝条存放在房间内。

  他十七岁那年入了军,因为最近不太安定,入伍之后便很少回来,我只知道他应该在军队里混的不错,每逢归来时总会听到他升职的好消息。

  “我就说嘛,你肯定能做好的。”那一年冬天,我十八岁,正值豆蔻年华。

  这次回来他又升职了,虽然好久不见,但我们就好像一直在一起一样。

  “沈夫人身体最近怎么样了?”他走在我旁边,和我有一下没一下的聊着天。

  “挺好的,上次中秋我们还一起乘船去江上赏月了呢。”我比他走的更靠前,虽然聊着天,但仍心事重重。

  我大概知道这次他回来不只是为了报升职之喜,他现在已经是副将了,最近边疆不太平,前几个月赤奴又开始攻击我国边防。

  局势严谨,又离他所在的驻地很近。

  他估计是收到旨意了,今天,不应该只是报喜。

  还有告别。

  说着说着就走到了那老桃树下,寒风刺骨,树干上光秃秃的,显得它格外孤独。

  见我沉默许久,阿珏也没有再说其他的,停了下来严肃对我。

  “只只。”

  “嗯?”我疑惑着抬头,小时候抢不过糕点的阿珏现已高出我约一尺。

  他站在原地,看了我很久。

  “虽然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样,”他说,“但……”

  “也许我回来之后,你能嫁给我吗?”

  那瞬间,我还没有意识到阿珏说了什么,眼泪却已经停不住了。

  赤奴一向凶残,今年不知道从哪里收得几批良马良器,较之前强了不是一点半点,要不然局势也不会这么严峻。

  今年侵占强度突然加大,一定是那边下定决心孤注一掷了,这次他们又是重兵破城,怕是早有预谋。

  这些从丫鬟小厮们那里得来只言片语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在我脑海中闪过,让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回复。

  他也不急,只是用袖子轻轻为我擦拭眼泪。

  等他袖子都要湿到胳膊,我才回过神。

  “好啊……”我答应了他,还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像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你……你表白就这么敷衍?”于是我边哭边骂,不知道是烦他敷衍我,还是烦他偏偏挑要告别的时候告白。

  “我想让你先知道我爱你,这样才不会有遗憾,”阿珏安抚着我,轻声说,“若我回来,便予你十里长街。若回不来了,一定不要忘了我,还有那十二支桃花木。”

  离别的愁绪在此时就已然涌上心头,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阿珏就要赶回去了,临时送了我一块玉,和他的一块是一对。

  珏,就指可以合在一起的两块玉。

  我想了很久,因为没有给他准备礼物,就告诉他这一去,一路上的灯火便是我在陪着他。

  他欣然接受,随即上了马,没有说再见。

  承诺化成种子,不需要浇水便在我心底扎了根。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这一去就是三年,前线时时传来捷报,却不见他的归影,我时时望着院子里的桃树,睹物思人。

  这三年来,母亲就好像被什么侵蚀了一般,明明好转的病情突然又严重起来,每逢雨天就咳的厉害,每每想叫大夫她又会拦住我,叫我不要小题大做。

  那天雨下的出奇的大,天都暗完了,乌云黑压压的让人喘不过气。我放心不下母亲,便走去了她那里陪着她。

  “只只,你知道为什么要给你取照夜一名么?”她素手抚摸我的发梢,语气温柔的问我,气息却孱弱。

  “因为母亲喜欢麻雀吗?”我想了许久,却也只能想起这个解释。

  “不是,不是,”她摇摇头,轻轻捧起我的脸,“出生那天,大家从下午一直等到晚上,你却一直不肯出生。一直到第二天凌晨的阳光撒进房间时,我才意识到已经是第二天了。”

  母亲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泛起微笑:“娘今生看过最美的阳光也就是如此了,恍惚片刻之后你便乖乖出来了,也是不想错过这日光吧。”

  “照亮黑暗的第一抹阳光,太美了,我便给你取名为照夜。碰巧跟雀儿撞了称谓,不过还好,你自幼就如雀儿鸟一般活泼可爱,也应了这名字。”她笑着说道。

  突然她又咳了起来,我紧张的要为她去拿药,而她却先抱住了我。明明窗外大雨倾盆,她却像是沐浴着阳光。

  “你摘与我的桃花很美,那是我第一次摸到承满花的桃枝,”她笑着回忆道,“你每次送来,总会先在我窗下喊‘母亲——母亲——’,我一听,就知道你又是泥泞满手的来了。”

  “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只只。”

  突然有泪水划过她苍白的脸,滴上我衣裳,缀上一点点泪痕,我看着那一滴滴泪,都快以为是雨水飘进了屋,打湿了她额前夹杂着些白丝的头发。

  大雨还在下,雨滴打在檐板上的声音清晰可辨,也打落了那所剩无几、零零落落的桃花,正可怜的躺在石板路上任破碎。

  “你是个乖孩子,我对不起你……”她闭上眼,抱着我喃喃道,声音颤抖。

  我静静听着她说话,脑海也一幕幕划过与母亲在一起的回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伸手回抱住她,也忍不住红透了眼眶。

  而却不知道那天的拥抱原来是她于我真正的告别。

  在母亲的葬礼上父亲也忍不住落了泪,我看着那装着葬品的大棺木,却只觉得太小,不适合装她,磕碰着,会痛。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母亲的温度,我正仔细感受着却突然又消散掉,就好像她一样,一直叫人难以放心。

  我跟着去了山上,亲眼看着母亲下葬,那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猛地就砸在我心底,让我无法控制情绪,突然间又哭的不成样子。

  山间太冷,别冻着她了。

  在我的记忆里,关于母亲的场景确实是很少,但我的生活里仍有她的影子。

  生病了,她是不会来的,但若突然送来了药,肯定就是她第一时间寻大夫要的。受了伤她也是不会问的,但之后她最亲近的嬷嬷却被拨来了我的身边,专门照看我。

  这么多年来,无论是严寒酷暑,母亲都有在悄悄注意着我,我哪能不知道呢?

  你怎么会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我又走进了她的旧房,坐在她常坐的地方看着窗外——刚好正对着我门前,顿时无言以对,不禁泣不成声。

  所以说,你怎么会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呢?

  又是一年春,母亲已离我去有两年久,阿珏也已五年未归。

  早年间,他还会回我的信,我们聊日常,互诉情思。我常常问他战况,他也不会掩饰半分,于是我便期待着归期,又一边责备他对我没有半分思念。

  而就在母亲逝去的那年同时,我也失去了一切关于他的讯息。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时光就如流水般无情,院子里的桃花盛了落,落了开。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却还是没等到他回家。

  阳春三月,我在房内遥遥望着那颗盛开的老桃树,内心却是无尽凄凉。

  母亲走了,她终于还是丢下了这个多病的身体,也丢下了这荒凉人世间。

  阿珏杳无音讯,他究竟是抛弃了我,或说他生死难料。

  我宁愿你是狠心的,阿珏。

  桃花又开了,我为你折了一枝,年年如此,你房里已有五条新枝了,都是我亲自精挑细选折下的。

  这么多年没见,你在那里过的是否还好?我却还时时会想起你离开的那天晚上。

  为什么要在离别之前告诉我呢?

  为什么还不回来?

  只只还有很多话想问你,快些回来吧。

  这么多话想说出来,拿笔的手却忽的一顿,转了弯,落下一句“安好”。

  我放下笔,想端起酒杯,手却已经无力再抬起,索性醉倒在案上,独留烛火摇曳,四周寂静无声。

  不知道我睡了多久,被喊醒的时候屋外艳阳高照。丫鬟见我醒了匆忙走上前来传话,说是大将军来拜访了。

  我得了这消息匆匆赶去,衣裳也没来得及换只是简单理了一下。出了大门,却只看见大将军一人,还有桌上那熟悉而破碎的玉佩。

  和一封染上了血的信。

  〔照夜亲启

  见字如晤,近来可好?

  最近战势越来越严峻,回信也怕是寄不出去,若让你担心了,也只得我回来时能亲口对你致歉。

  我也不知道要写什么,短短一封家书诉不尽思念,长篇又只能是拖沓重复的话。也许只有相见时我才能把这些年我所想的慢慢说于你,届时希望你不要不耐烦。

  院子里的桃花又开了几载?你是否为我留了一枝?算了,不管有没有留都等我回来,只希望你别等急了就生气把那颗老桃树砍倒。

  沈夫人近来安好?你说她的病又严重起来,不要太紧张,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曾训过我,叫我改口别再如此生疏,但尽管我们两情相悦,事实上却仍未成婚,等到成婚那天我再改口,怎么样?

  我有许久没见你了,离开那日一路上灯火璀璨,一时恍惚,差点撞上石头。我想,你那天肯定是很不舍我的。以至于我比往年更加想你,却比往年更加难见你。

  狼烟又起了,我或许回不来,但我仍眷恋院子外的桃花,洒在桃花上的阳光和站在树下的你。请你好好的,这一世若是没了我,你也要是一定幸福的。

  好了,信纸要写满了。你可别怨我,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大的信纸了。

  愿你平安,我们早日相见。

   ——赵子珏〕

—……

  —他呢?

  —他……回不来了……

  老将军对我行了一礼,说了声抱歉。

  不知哪来的桃花飘在信上他的落款处落下,却被我轻轻拂去。

  我模糊着双眼,撑着身体还是朝着老将军回了个礼,却迟迟没有起来。

  这些年来我总自认为眼泪已经是流完的了,此时却仍压不下鼻尖酸涩。

他也永久离开了,但还记着把玉佩留给了我。拼在一起才发现无规律的纹饰竟是一朵不成样子的桃花,如此粗糙,应该是他亲手刻的罢。

  老马识途人不归,嫁衣未成缟素裁。

  谁人又弹阳关三叠,谁一袭白衣吟唱《桃夭》。

后来我还是时常怀念母亲和他,在那些年里铸就了我那段美好的回忆。时时长太息,但终究只能回忆。

偶尔做了梦,身临其境般,回到当年的情景。你们都还在,院子里桃花开的那样美,那样可爱,就算零落,也还是在地上铺成了一片粉红海。

我自以为已远离悲伤多年,想起过去也只感觉是一梦经年。直到我再一次看到那盛开着的桃花,泪水在无意识间相继涌了出来。

从今以后山水漫漫我走过、掠过,无数美景却都不及那年深春盛开的桃花。

带给你们的五十杆桃枝我不拿走了,阿珏三十枝,母亲有二十枝。

别生气,我现在已经爬不上那老树了,别人折的我总是不满意。

那些桃枝就分别放在你们墓旁了,似乎这一生我们都过的太苦,祝我们下一世岁岁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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