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令 2

坐在楼上的蓝湛眉心微蹙，心底有些不赞同，他能看到站在楼下堂中红衣女子眼底的昭昭之明，但是，这般把悲惨的故事坦然讲给普通百姓，还引导众人把隐藏的黑暗拉出来，到底是何用意？

蓝涣看着难得表情生动了些的弟弟，温煦的脸上嘴角微扬，“灵境仙子的用意暂且不提，忘机可猜到了真相？”

听到兄长的话，蓝湛波动的心绪瞬间收敛，冷静开口，“林家宅邪祟实力颇强，林家无修仙之人，能在短短月余积蓄颇强实力，林氏只有难产而去的林少夫人符合条件。”

看到弟弟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蓝涣心底道了一句可惜，随着年纪愈大，弟弟愈发不苟言笑，清冷严肃，活得没有一丝人气，让他甚是心忧，恐弟弟如母亲去世后那般，不与外人不交心，没滋没味度过一生，不过，看着堂下之人，蓝涣心底闪过些许想法不足与外人道，面上依旧保持着温煦的笑意，问向另一人，“聂兄以为如何？”

聂明玦虽性情刚直，不耐烦千思万虑，但到底是一宗之主，心思也算缜密，对于堂下之人的所言，以及用意倒是有些猜度，不过就是因为有些猜度，感慨道，“是谁不重要，此女倒是不负‘灵境’之意。”

一境造化而生的生灵，担得起最钟灵神秀的尊贵，也看得见最底层污泥般的真相。

世人总是被名声所累，便是修道之人也不免俗，同样也被世人的眼光禁锢，而世间太多数的人被欲望支配，被平庸掌控，被上位者操控，浑浑噩噩一生便已过。

而灵境仙子，对于惨烈的悲剧，不瞒不藏，撕开遮掩，引导盲从之人自己去思考，去发现，去找寻真相，这是在开民智，去清醒理智地活着。

同样是宗主，聂明玦看得到，蓝涣也看得到，所以，对于心中的想法，他更有了几分意动。

倒是蓝湛，不止是因为聂宗主的赞誉，单是自己那双琉璃眼眸在楼下少女身上所看到的，就让他心中有了几分波动，只是雅正守礼二字已经成了习惯，面上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清冷，让俊雅如玉的脸庞更加不似凡人。

这让顺着紧盯着自己目光看过来的李昀和，看到目光的主人，看清楚之后瞳孔一缩，在对方察觉之前眼睫微垂，遮住眼底的光。

李昀和虽生而知之，但幼时她是跟着狼群长大，就算凭着前世的记忆让她没有混淆身为一个人的认知，但在灵气蕴体，身骨长成前，她是以狼的身份活着的。

便是后来离开狼群，独自一人在天山深处修行，性格中几分是前世逍遥宗阵峰首座的恣意洒脱，又几分是狼的性情，她自己心底最清楚。

舌尖扫过已经褪去了锋利变得平整的犬牙，除了李昀和自己，谁也没听到那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啧声，把一句‘清雅琉璃，姑苏蓝氏，’咽在喉间。

在无人察觉之时，压下因着本能而突如其来的意动，嘴角恣意的笑意不变，对着楼上看过来的两家修士微微点头，便收回视线。

十二岁出了天山，云游人间，外人对李昀和的评语，她知，此方世界是何等模样，她也知。

这方世界的修仙界以家族相传，仙门百家以岐山温氏、兰陵金氏、姑苏蓝氏、清河聂氏、云梦江氏五大世家为首，其中以温氏宗主温若寒任仙督一职，统领百家。

嚣张横行，红衣日纹，是岐山温氏。

精致奢华，金衣丹纹，是兰陵金氏。

清正雅度，白衣云纹，是姑苏蓝氏。

嫉恶如仇，青衣兽纹，是清河聂氏。

游侠义气，紫衣莲纹，是云梦江氏。

而那楼上的两家修士，观其衣着，便是姑苏蓝氏和清河聂氏，他们来此有何目的，她也猜得到，收回思绪，继续看着堂下议论纷纷的众人。

“会不会是林家女婿，林家少爷去世后，林家一直好好的，林家女婿去了便发生意外……”

“不一定，那些仗着家世行凶的人不少，林家虽名声甚好，但内里也不一定是什么样呢……”

“林少爷急症去世，但他舅兄是大夫，这也很可疑啊……”

……

各种揣度入耳，养魂珠剧烈的闪动，被宽袖掩住，李昀和合上山河扇，敲在掌心，代替惊堂木声，在众人安静下来后，肯定了众人的猜测，“皆有。”

众人不解，想到刚才说书人说的外来凶尸谋杀林家的故事，李昀和不由嗤笑一声，然后懒得再卖官司，直接解释道，“按照时间顺序，因着林家老爷强行拉走楼大夫，楼母难产而死，楼大夫后抑郁而终，楼菘蓝心底有怨，

林老爷对外言明关照楼家医馆，但实际上呢，贪图楼家药田，借儿子娶妻以嫁妆之名夺取楼家药田，楼菘蓝心底生恨，所以对一心嫁入林家的妹妹恩断义绝，林晨风急症，他束手旁观，

林晨风心怀感恩，对楼辛夷关爱有加，其亲妹林时雨心怀嫉妒，且所嫁之人家境不如林家，心中更是暗恨，在兄长意外身亡后，为夺林氏家产，和其夫婿合谋，暗害怀有身孕的嫂嫂，

林夫人偏疼低嫁的女儿，且重男轻女，因着楼辛夷怀的是女胎，便漠视楼辛夷的遭遇，楼辛夷在产床上被捂死，惊惧含恨而去，和未出世的孩子化为厉鬼，肆意报复，

林晨风怀念妻子，死后魂体徘徊在林府，看到家中惨剧，悲愤之下吞噬阴气，同化厉鬼，

厉鬼化生，执念不散，林家宅便成了鬼域，日日重复着各自执念中的美景，林晨风是与心爱之人的成婚之礼，楼辛夷是平安生下女儿，女婴魂则是父母俱全，

整个林家，死去的林晨风、楼辛夷和他们未出世的女儿最无辜，林老爷死前的忏悔最是无用，林夫人漠视儿媳孙女之命，最为可恨，而手染人命的林时雨和其夫婿，合该以命抵命，

对吗？张夫人，张老爷！”

声落，酒楼外传来一声狼嚎，一只六尺高的雪狼，从空中跃下，同时丢下被灵绳束缚着的一对夫妇，正是林家嫁到越州城的林时雨，以及其夫婿张赢。

好好待在家里的林时雨和其夫婿，本就因着岳家的变故心神不定，午膳有一下没一下地吞咽着，突然就听到奴仆的惊呼声，还不待叱责，就被从天而降的雪狼吓得惊叫，而更让他们惊惧的是，雪狼口吐灵光，两道灵光变幻成绳索，一下就缠绕在她和夫婿身上，不待下人呼救，雪狼便提着两人高高飞起。

第一次飞到空中的林时雨和夫婿并没有新奇的兴奋，有的只有满满的恐惧，他们尖叫声还没有出口，就被灵光封住，就在他们挣扎时，雪狼提着他们落在一处高高的屋顶，不等他们爬起来，就被雪狼压在脚下，然后，惊惧之下，他们就听到隔着瓦片下，熟悉的林家之事。

真实完整的林家真相，让二人不禁冷汗直冒。

直到真相被完全讲完，两人就被仰天嚎叫的雪狼丢下去，直接砸在酒楼门口。

正午的酒楼，虽已经是深冬，日光不如夏日热烈，但也明亮，明亮到让他们可以清晰地看清楚坐在堂中的红衣女仙师，把玩着扇子，好似随意，但却实际上带着审判意味钉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澄澈的目光，洞悉一切，仿佛一把火，一把就烧掉了林时雨这段时日对外表现心忧的遮羞布。

惊惧惶恐之下，林时雨脑子里想不起往日哄骗母亲的甜言蜜语，只能凭着本能辩解，“不关我们的事，楼辛夷是自己落水的，不是我推的，捂死楼辛夷的是我娘的嬷嬷，林家其他人是厉鬼杀的，和我们没关系！”

同样惶惶度日的林家女婿，并不算英俊的男子，惊惧之下眼泪鼻涕一起流，只会推脱责任，“仙师，是这个女人出的主意，跟我没关系啊！”

说书台上，看到青衣聂氏弟子和身着白衣的蓝氏弟子围住，被制住后仍在狡辩的夫妇，李昀和轻轻一笑，站起身，走在众人不自觉让开的道路，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跪爬在地上的两人面前，对着二人，嘴角笑意更深。

在两人瑟缩的动作下，抬起右手，手指微勾，被众人惊惧着的雪狼化作一道流光，落在她因着手腕抬起而外露的赤金渡灵镯上，花纹繁复的赤金镯镶嵌着似玉似石的黑色灵珠，挂着精巧的金色铃铛，灵光没入，让灵器多了丝玄妙的灵韵。

美是极美，但闪烁的灵珠随着少女手上的动作，晃动间，仿佛有视线从黑色灵珠中透出钉在他们身上，让两人甚是惶恐，而，让他们更惶恐的是少女口中的话，“渡灵镯气韵和合，灵纹化狼，它能抓到的，也只有与养魂珠中魂灵有因果关系之人，从不出错。”

微微附身，右手抬起眼光闪烁妇人的下巴，在妇人惊惧的目光下，少女凤眸上挑，玩味一笑，“来，告诉我，养着你哥哥、嫂嫂和你侄女魂灵的养魂珠，不是你做的，渡灵镯灵纹化生的灵狼为什么抓你？”

“啊啊啊啊——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李昀和微微扬眉，后退一步，避开抓狂的妇人，轻啧一声，“这就受不了，地府刑罚可还等着你们呢。”

刚把话说完，鼻头微动，李昀和就嗅到一股骚臭味，定睛一看，手中的折扇唰得一下打开，遮在鼻子前，自己更是忙不迭地向后退，一边退，一边嫌恶地开口，“就这胆子还干坏事儿，恶——”

转头欲呕的李昀和并没有看到围着关氏夫妇聂蓝两家修士一言难尽地看着少女前一刻仿佛恶霸般恐吓害人者，后一刻就如嫌丑恶臭的娇小姐，这就是灵境仙子，道法高深，心怀大善，绝代风华的灵境仙，传言果然不可全信！

退到酒楼内，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干净的李昀和，扔了几片金叶给掌柜，“给我开一间房，我要沐浴！”

少女饱含嫌弃的声音，打破了酒楼内的安静，只是，掌柜看着门口还围着的聂家、蓝家修士，再看着眼前不停甩着手一脸嫌弃的少女，半响无语，最后还是叫来伙计，让伙计把人带到后面的客房里，给这闻名天下的北境仙子送热水，满足她沐浴的要求。

至于酒楼门口，聂明玦嘴角微抽，看着李昀和忙不迭地跟着伙计离开去沐浴。

蓝涣也是微愣以后，心下顿生好笑，不过对眼前的一切，他还是嘴角保持着温雅的弧度，开口唤醒愣在原地众人，“女子爱洁，倒也可以理解，聂兄，这二人，合该交给清河聂氏处理，如此——”

不等蓝涣说完，聂明玦便挥了挥手，“聂长青，把人带去下去，清理一下！”

虽然，话被打断，但蓝涣没有不悦，听到聂兄也掩饰不下去的嫌弃，蓝涣嘴角温雅的笑意更深，而且，回忆着，刚才看着灵境仙子的举止，忘机先是眼睛微睁再是凝滞的眼神，蓝涣更加坚定了之前心底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