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是张森言。
至于为什么我在这一章才提到他的名字,可能是觉得,这三个字在高中生活里对我来说意义才更为重大吧。
高中生活也就如此。初转高的那个暑假,父亲因工地事故死亡。母亲也因悲伤过度,在看着我长大到十六岁时,才放手离世。
南池的一切突然变得虚无,它仿佛只是我的一个居住地,过去承载的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四季变得渺远,曾经去过很多次的杂货铺也成了人生过客,就连张森言,也要搬走了。
在他即将搬走的前一夜,我去他家写作业。
“你满十六岁后,做了什么事?”我问他。
“找了份兼职。”
“现在还在继续吗?”
“换了很多。发传单,洗碗,端菜,去工地…还有洗车,我都干过。”
他的眼中是我没见过的无奈。
“现在呢?”我问。
他突然转移话题:“那你想找兼职?”
“当然想。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挺好。而且,我已经有了!”
“什么?”
“不告诉你。”
“怎么,就因为我没告诉你?”
“你以后想做什么?”
“理想职业吗?会画画的诗人吧。把自己的画放在诗集里,给别人看。”
“我想当作家,以后去北京读大学。”
“北京?”他转过头看我,眼里有种同极电荷相排斥的距离感。
张森言的父母已在北京打拼多年,至今没有回来。
“对不起…”忐忑从脚尖蔓延。“写作业吧。”
从那时到我离开他家,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9点钟,我便急赴出门,目的是兼职。张森言不知道我的兼职是什么。我希望他至死都别知道。
当我将手伸进包中摸索名片想签到时,包里空空荡荡。
“我的名片呢?”
“这拉链…怎么是拉开的?”
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透骨的冰凉侵袭全身,我使劲的回忆我今天的种种行为,迫切想知道那至关重要的纸张是否落在了家中、路上,还是——张森言家。
我飞奔回他的家。只有50米,却很长,很长。敲门,眼前茫然如雾。
“东西忘拿了…”
他回到书桌旁,比我先拿起那张羞耻的名片:“是这张吗?”
他的言行,已经骤然变得冷漠,犀利,我知道他不可置信,在我看来,眼前的张森言,漠然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与三年前的截然不同。
内心无比尴尬。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心跳声盖过了说话声。
汗水砸在眼镜的一角,视线变得模糊:“不是这样的…张森言,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腿开始抖。
他将名片啪的一声砸在地上:“有什么可解释的?证据明摆着呢!”
腿抖的愈发厉害。
“这上面,你为什么会穿这样的衣服?”他等待了我两秒,像是在期待我编造出什么中用的谎言。我却被忐忑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
“不说话?…你现在才多少岁?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你是这样的人!在学校装清白,然后转个背在大晚上勾引男人上床?这就是你的兼职吗?在酒吧当低贱的母狗等男人调教,这就是你的十七岁吗,你是否是自愿的?如果你不是自愿的我可以把那个酒吧告上法庭。身体和钱哪个重要?何况都要会考了,都要期末考试了,你还把心思放在这样的下三流事情上!”
“所以…你还会去那种地方吗?”
他缓慢拾起名片,在我的眼前,撕碎。同时撕碎的,也是我早已破碎的尊严。
我发疯似的冲上去:“你干什么!我要拿这个签到的!签到不了老板要扣我工资!”
他挣脱我的手:“还在想工资吗…别想的那么美。”
那一夜,马路上的路灯再亮,也点亮不了受过重创的心。我开始怀疑“命运”的意义,我不愿再相信这两个字。它从希望中破灭,而张森言,在那一夜也从曙光沦为恐怖。
我是一个被强奸过的女孩。
五岁的那年秋天是我久不能瞑目的回忆。我的女性器官因此受损,丧失了大部分生育能力,同时也养成了性生活的习惯。
初二那年,有个叔叔告诉我小孩子也能赚钱。
我便开始进入酒吧,成为他口中那种“底卑的母狗”。有同学深挖到后,暗地骂我是娼妓。
这两个字传遍了全宿舍。
女生开始对我避而远之,没人喜欢不干净的东西。
初三那年,张森言来到我所在的班级,他外向,家境富裕,成绩优越,身强体壮,长相不猥琐。他选择了和我做朋友。我不知道他在图什么。
如今,我成了他所说的“没有想过的这样的人”“装清白的人”“勾引男人的人”“低卑的母狗”“下三流的人”。
我逐渐对张森言感到恐惧,虚心,避而远之。
到高三下半期时,我都再也没有遇见过张森言,他突然变得可有可无,我希望他消失。
终于在高考前一个月,我又遇见了那个可陌生可熟悉的身影。
当时我依旧把持着那个兼职。当天的那单生意,对方是个啤酒肚。完单后,他将我灌醉,和我搂搂抱抱摇晃到酒吧外,说是要去洗车店拿车。
一台黑色奥迪,由一个身着工作服的年轻人清洗。我定睛一看,是张森言。
气氛突然开始变得很奇怪。让人窒息。
啤酒肚坐进车里:“宝贝,家在哪?坐上车送你回家?”
“不了不了,就在附近,我走回去。”
黑色奥迪开走了。空气莫名其妙驻留在我和他身上。
此时的那个擦车工,蓬头垢面,没有了先前的生气,工作服浑身污渍。而我这个娼妓,嘴涂抹的火红,胃里涌着烈酒和男人的液体,尽享灯红酒绿的闲欲。
我们之间隔了一层可悲的、至少有一光年距离的隔膜。
我尴尬地抬起手,挥了挥:“嗨…”
然后拖沓着高跟鞋,跑出那个人的视线。
“越远越好…”
而我和他最后一次,和正常的张森言聊天,是在高考前一晚上。是正常的张森言。
我给他打电话。打通了。
“张森言,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好。”他低语。“去北京吗?”
“真的吗?你答应我,我们去北京读大学,你当诗人,我当作家。”
“对,去北京,汉语言文学。也去生活。”
外面突然有人放了烟花,大喊了一声“高考加油”。
“我不会再去那个酒吧了,我已经改了,再也不是娼妓了。对不起,我也知道你可能会对我意见很大而且到了不能逆转的地步,但是请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已经辞了那份职。”
“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身体是你自己的。”
“我也知道,只是怕你讨厌我。”
“不讨厌你…其实我根本就没搬走。”
“看到了,你在擦车。那为什么骗我?”
我能清晰听到他在咽喉咙。“没有骗你,旧置的家具都要卖人。新家在渝中区。其实也不是新家,就是亲戚的家而已。”
“不回来了吗?”
“不知道。你怕我不回来吗,说好的要和你去北京。”
“哈哈哈…我要成年了哦。”
“那么快。回想起初三,你脸都还没长开。”
“哈哈…那你打算怎么办,在那天。”
“有惊喜。”
“我很期待!”
那天聊了很久,甚至都淡化了面临高考的紧张情绪。印象最深的是最后那句话:
“我看过一本画集,女主原型很像你。”
我已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啊?我还配得上当女主角?你在开玩笑吧。”
他突然挂断了电话。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挂断。他也会害羞吗?
我也只是单纯的以为。
一条短信弹在屏幕上:“对不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