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番外七 妈妈（二）

安静的午后，医院住院部的小花园里，言承旭和李晨曦坐在一棵葱郁的大树下的木质椅子上，阳光透过树叶斑斑点点照射在两人身上脸上，在他们的旁边，是坐在轮椅上的一个满面皱纹目光恍惚的老人，言承旭有着不真实的感觉，这和他印象里的妈妈，已经差距很大。记忆里的妈妈头发是又黑又长的，总是整整齐齐的梳在脑后，用一个朴素的发圈束起来；而妈妈的脸上，也没有这么多皱纹，眼睛也温柔而明亮，不会是面前这个老妇人这样浑浊而木然；妈妈的身体也不会像这样佝偻着，虽然工作很辛苦，可是妈妈总是挺直着肩膀和腰背，用瘦弱的身体坚强的撑起只有他们两个的家……而现在这个一直盯着那双苍老的长着老人斑的手上的一张照片的，两眼黯淡无光一直在自顾自的低低呢喃什么的这个老人，她，就像是个陌生人。

言承旭内心就像被一只手慢慢的，慢慢的揪起又放开，再猛然揪紧，反反复复，不停的重复，让他酸涩而不知所措，他不知所措要怎么面对这个苍老的甚至已经完全认不出他的，妈妈。

怨吗？答案是肯定的。委屈不甘吗？是的，我不甘被遗忘。

你为什么就这样忘了我，忘了带我走？你不是曾说过，只要有小阿旭陪着，哪怕再苦再累妈妈也不会怕吗？你不是还说过，妈妈和小阿旭永远在一起，妈妈会陪着阿旭一起好好长大，看着阿旭上小学，中学，大学吗……可是，你为什么在半路，松开了我的手？年幼的我，就这么看着你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无能为力的看着你消失不见。

言承旭看着面前轮椅上的老人，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从五岁开始，到四十岁，他其实一直都在心底告诉自己，妈妈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才会离开他。甚至幼小的阿旭，曾在一天一天无尽的等待中不停的告诉自己，妈妈一定是遇到了可怕的妖怪，她为了保护自己，才不得已离开自己，妈妈一定不是抛弃了自己，她只是要保护好自己才不得已离开，一定是这样的！他要等着超人妈妈打败妖怪回来，妈妈一定会穿着最漂亮的裙子，在开满鲜花的春天，来接一直乖乖等着他的自己……那时候的小阿旭总是会幻想，在妈妈回来的那天，他一定要用最开心的笑脸，用最快的速度跑进妈妈怀里，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他勇敢的妈妈。大声的告诉她，阿旭有多想她，有多爱她……

然而，在言承旭四十岁的这个春日，在同样开着鲜花的医院小花园里，他却等来了这个一直看着手中那个他五岁照片的浑浑噩噩的，肩膀腰背早已弯曲的满面沧桑的老妇人，他的妈妈。

“言先生，你一定很惊讶，我是怎么认出你的，是因为妈妈，妈妈从没忘记过你，一直在找你。直到我到京城上大学，妈妈才千辛万苦发听到你的消息，她……她曾偷偷去你曾经读的大学看过你，悄悄的拍了一张照片。但是那时候我们一家刚来京城，一切都没有着落，我还要读书，家里其实，挺窘迫的，妈妈也怕你不原谅她不见她，所以只敢偷偷的时不时去看看你。”言承旭安静的听着，面上却没有什么触动一样的平静，李晨曦看着不为所动的言承旭叹了口气，继续说到：“其实妈妈过的很不容易，她绝不是故意要抛下你一走了之的。当年。妈妈来到南城打工，她做的是服装厂的女工，没给没夜的拼命工作，而我的父亲，就在她工作的工厂旁边摆摊卖简单的盒饭，妈妈那时候其实也没什么钱，她几乎没有在我父亲的摊子上买过饭，他们两个本来也没什么交集，听我父亲说，有天夜里他收摊回去的时候，下夜班的妈妈可能因为总是拼命加班而差点昏倒在路边，我爸爸当时立刻将妈妈送进了医院，他们两个才这样认识了。”言承旭愣神看着老人，听着这个和年轻时妈妈声音很像的女人声音，他转回头看着坐在他身边的，也看着老妇人的李晨曦，只见这个应该算是他同母异父妹妹的人轻轻的继续说着：“妈妈她，是个很朴实而善良的人，她自此以后就经常时不时的来爸爸的摊子上帮忙，我父亲……他也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其实他觉得就是顺手帮了个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每次看到妈妈一声不吭的在下班后还要帮他收拾摊子，他都挺不好意思的。”李晨曦说到这里低下头轻轻的笑了一声：“妈妈她其实是个挺固执的人，她自己没什么钱，但是她总想着要报答一个能在她困难时帮助她的人，所以不论我爸爸怎么阻止，她还是会经常来帮忙。时间久了，我爸爸看着这么善良纯朴的妈妈，不知不觉就上了心，最开始，两个人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妈妈其实一开始就没想过再组织家庭，她只是想报答我父亲。因为妈妈曾告诉过我，她那么拼命的工作，不停的挣那微薄的加班费，其实……是想多攒点钱，她想要，早点回去接你。”言承旭轻轻的震了一下，他再次看向老人没有说话，即便心里随着李晨曦的话已经深深的触动，但脸上的表情依旧看似不为所动。而李晨曦看着面上似乎毫无波动的言承旭，眼里期望的光渐渐变淡，但片刻后她还是继续说到：“妈妈其实，一直很想你。因为最初，妈妈没有告诉爸爸，她曾有过一个儿子，她其实很害怕自己的过往被知道后会再次遭遇背叛和抛弃，她也只有一个心思，就是赚多点钱回去接你，让你有个更好的生活。所以一开始她并没有接受爸爸，然而有一天爸爸无意中看到了她随身带着的一张小男孩的照片，这才隐隐猜测出了妈妈一直拒绝他的原因。然而，爸爸没有说破，他只是日复一日的更加对妈妈好，细心的照顾她，后来，她终于和爸爸结婚了，也生了我，但请你相信，妈妈从没有忘记过你。言先生，您不知道，每一年临近你的生日，妈妈就会开始偷偷的织毛衣，一年又一年，整整十八年，整整，十八件。在爸爸去世后的一天，已经有点迷糊的妈妈，有一次把我当成了……你，那天，我第一次知道，我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那天，她拉着我的手突然极为开心的把一直收藏在箱子里的毛衣全都拿了出来放在我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不停的开心的说：阿旭，你看，这是妈妈从你五岁开始就给你织的毛衣，都是你喜欢的颜色和图案哦，你今年应该二十三岁了，大学毕业了吧？我们阿旭

一定长成了是顶顶优秀的大人，妈妈好开心啊……”说到这里的李晨曦已经语带哽咽，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角微红的看着虽然仍旧面无表情，但是却已经不知不觉中有泪水滑落脸颊的言承旭，李晨曦看着言承旭那俊美侧脸上的泪，停了停平缓了情绪继续轻声说着：“言先生，你不知道那天的妈妈，是我从没看到过的开心幸福，那天，却也是我人生受到最大冲击的一天，我的父亲一直将我和妈妈保护的很好，虽然他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大的作为，但是他对我们非保护，而且，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妈妈的秘密，关于你是她儿子的秘密。但爸爸从没质问过妈妈，他一辈子都温柔呵护着她，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我你的存在……妈妈她一生很苦，心里，很苦。从我记事起，妈妈就没有彻底的开心过，她虽然也会微笑，但总觉得有一层阴影一样模糊着她的笑容，直到后来我知道了你的存在，我才明白，妈妈，其实一直在煎熬和愧疚。我想，她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是不是也在想着远方的她的儿子也被好好照顾长大？日复一日，妈妈的病其实就是被这么自我折磨中得的，言先生，我不想为妈妈当年抛弃你的行为辩解，毕竟，我没有任何权利，而且，也是我占有了妈妈本应对你的爱，但是，但是言先生，你知道吗，妈妈对你的爱从没消失过，我的名字叫晨曦，是因为爸爸曾告诉过我，当我出生的那天，刚醒来的妈妈看着襁褓里的我突然失声痛哭了很久很久……后来，一向柔顺的妈妈坚持为我取名晨曦。因为，曦，旭，都是晨光的意思啊……”

听到这里的言承旭，更加无法出声。他一眨不眨的望着反反复复轻柔抚摸手上旧照片，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的老人，脚上的泪水越来越多，妈妈，你从未忘记我是吗？那又为什么将我抛弃在路边，为什么，再也没来哪怕看我一眼？

言承旭喉咙就像被塞进了一团棉花，上下不能，喘不上气，也发不出声，他拼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停翻滚的情绪，沙哑着声音终于低低的开口：“她，她知道我在孤儿院是吗？她为什么，从不来看看我？哪怕，看我一眼？”一旁的李晨曦见他终于愿意开口说话，却先是叹了口气才说到：“妈妈她一直想去找你，一个是因为家里实在太穷，而她那时候也因为一次车祸意外，差点失去了左腿……那时候我刚出生，她又因为这件事丢掉了工作，休养了几乎将近一年才慢慢可以行走，然而这一年里，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已经花完，我父亲为了救妈妈借了很多外债，而还没一岁的我也需要人照顾，那时候爸爸和妈妈几乎都快交不上房租。本来妈妈那年就想和爸爸坦白，然后去接你回来，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妈妈一能自由行动就要和爸爸一起拼命工作还债，后来我又生了新生儿综合症，还是很大一笔治疗费用，当时，爸妈几乎快被生活压趴，他们拼命的没黑没夜的工作才在五年后后将债还的七七八八，然而那时候，妈妈却打听到你已经另一户好人家领养，妈妈那天又哭了很久，后来我才明白，她知道，与其将你接来受苦，不如就让你在一个富裕的环境里更好的长大……”言承旭记起来，那是他十岁那年，孤儿院里经常会来探视的那些大人中的一对夫妇，似乎很喜欢他这个沉默但乖顺的孩子，那对夫妻是一对大学教师，很是慈爱而温和，总是回来带很多书本和衣物来孤儿院做义工，院长本以为他们会更想领养年纪较小的孩子，然而没想到他们却对每次礼貌接过书本，却并不像那些急着表现自己的孩子一样，只是会默默的在角落翻看一本又一本书的言承旭更喜欢。后来他曾跟着这对和善而对他很好的夫妇暂时接回去试着和他们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的小阿旭虽然已经逐渐知道了自己的妈妈不会再来接他，也慢慢接受自己的命运，但他还是抱有一线希望，在那对教师夫妻家里，虽然有很好的居住环境，很多的书看，每天他们还会给他细心辅导和做很多很好吃的饭菜，但是那时候的小阿旭依旧想回孤儿院，他想等他的妈妈，哪怕，那只是痴心妄想。因为他怕，他的妈妈会再也找不到他……

后来，那对教师夫妻疼惜而又有点遗憾的将小阿旭送回了孤儿院，叹息的院长摸了摸小阿旭的头发对着两个也有点愧疚的大人说到：“这孩子啊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固执，他一直在等他的妈妈，所以……”那对教师夫妇没有责怪，他们只是微笑着说着没关系，可能就是和这孩子差一些缘分，然后他记得，夫妻俩依旧温柔的依次抱了抱小小的自己，还买了很多衣服和零食还有很多崭新的书本给自己后，离开了。

后来的后来，他在慈善基金会的支持下考上了大学，又因为年年得到学院最高奖学金而被教授推荐出国，就此，离开了国内。

李晨曦又开口说到：“后来，我高考考上了京都的大学，妈妈和我父亲也一起来到了京城，他们依旧做着小生意辛苦支撑我的学业，而妈妈也在继续打听你的去向，就是那时候她才偷偷鼓足勇气去见到了上大学的你，然而却在最后，得到了你出国了的消息。那天的妈妈没有再哭，我听父亲说，妈妈那天失魂落魄的回到家，悄悄的拿出了那一件件的毛衣不停的抚摸，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很久很久。”

言承旭随着李晨曦的话，面前慢慢浮现在一间不大的房间里，日暮西下，一个瘦弱的女人就那么坐在黑暗里，膝盖上一摞毛衣，她眼神空洞的望着窗外的夕阳，不停的反复摩挲着这些不同颜色的毛衣，眼角有一滴泪，静静的，落了下来。

言承旭转回头看着轮椅上的老人，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老人身边蹲下，他看见老人手上的那张被经年反复抚摸已经有些模糊的自己五岁时的照片，泪水再次一颗一颗滑落。那泪，缓缓的划过面颊，划过脖颈，最后，滴落在言承旭轻轻握住的老人那粗糙而瘦骨嶙峋的双手上，老人迷茫的微抬头看着面前这个她完全不认得的男人半响，突然却笑了起来，苍老浑浊的眼睛竟然有极为明亮的光，好像瞬间认出了这就是自己牵挂一生的儿子一样，竟伸出手慢慢摸像言承旭濡湿的脸庞，言承旭模糊的泪眼中听见老人那苍老却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声音对他说出了两个字：“阿……阿旭……”

春日午后，暖阳笼罩在一蹲一坐的老少两人身上，有初春的新鲜气味和淡淡的花香，就像一个穿越了很多年的梦，终于在今天，得到了柔软的结局。

言承旭将头轻轻的靠在老人的膝头，他感受着那苍老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慢慢闭上了眼，嘴里轻轻的唤出那在心底埋藏多年的两个字：“妈妈……”

一旁的李晨曦突然捂住嘴将差点哭出的声音紧紧压住，这美好的一幕似乎也感动了春风，和煦的微风吹拂，树叶哗哗作响，老人那白发随风轻轻飘动，而枕在她膝盖上的男人那浓密的黑发也有发丝随风飘动，就像春日里一张温馨美好的照片，将时间定格。

妈妈，我等到你了，虽然，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但是还好，我还是再次见到了你，我的妈妈。

不管这次相聚会有多久时间，我们还剩多少岁月，我会一直陪伴你，到最后。

我依然爱你，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