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元十三年，雪夜。
又逢一年一度的花灯节，金陵城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小贩的吆喝声与讨价声混杂。
孩童追逐打闹，穿梭在人群之中，偶尔撞到三两对年轻男女互诉情意，又嬉笑着涌上前去喊着“百年好合”“郎才女貌”，惹的那小娇娘面色绯红的跑远，男子则无奈地笑着轻斥他们顽皮，后又追了去。孩子们被斥了却也不恼，转头又只顾着疯闹了。
七岁的楚昭耐不住宫中森严寂寞，乔装打扮了一番偷偷跑了出来，身边跟着三四个仆从。
到底是孩子心性，见惯了宫中的奇珍异宝，如今见了这民间的小玩意只觉得新奇，他算是见识到了皇姐所说的民间艺术。
猝不及防的，一个衣衫单薄，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女童撞入楚昭眼里。她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正是该和家人一起，享受被爱的年纪。
......
他曾以为的繁华盛世之下，仍有人活在苦难之中。
......
楚昭唤仆从取来一件绣着流云飞鹤的绒里披风，盖在女童身上。待仆从走近后才发现女童的眸子干净纯粹，让他心生怜悯。一个大人尚且于心不忍，更何况年纪相仿，生活在暖阳下的楚昭呢。
他说：“今夜雪大，若是没有别的去处，不如随我回去，”他想了想又问到，“你叫什么名字？可还记得自己多大了？”
女童下意识裹紧了披风，闻声抬起头，看到面前的人衣着华贵，向后退了退，小心地回答道：“我…我叫向晚，今年六岁。”说着，她低下了头，有些局促的揪了揪披风上的绒毛，“我…我什么都不会…”
“这个没关系，”楚昭挠了挠头，“我家里没什么需要你做的，呃…嗯对，我缺个玩伴！你放心，大家都很好相处，而且，你也能有个去处。”
年幼的向晚听此，眼泪扑簌扑簌的掉下来。
“多…多谢公子收留！”
楚昭咧开嘴笑了笑，叉着腰挺起小身板，道：“哼哼，我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你运气不错，我乃三皇子楚昭。”
… …
丰元二十三年，北蛮来犯，三皇子带兵出征，大败北蛮。龙颜大悦，赏琅琊五城。
次年，圣上立三皇子楚昭为储君，指康安郡主为妻，三皇子以习治国之道，保国泰民安，尚无儿女情长之意为由，拒了这桩婚事。向晚时年十六，为太子伴读，知书达礼，精六艺。（注：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丰元二十七年，先帝崩殂，三皇子继位，改年号康嘉。大皇子瑾王，封地黎州，二皇子恭王，封地尧州。百姓安居乐业，边疆稳定，坊市间无一不歌颂康嘉帝。
康嘉三年，向晚贤良淑德，知书达礼，封皇后。帝后恩爱，琴瑟和鸣。
康嘉四年，帝未纳妃，后宫佳丽仅晚皇后一人，朝臣不满，多次上书劝谏，应纳妃巩固皇室，答应和亲，拉拢人心。帝未应。
康嘉五年，市里坊间之中，流言蜚语不止，皇帝荒淫无道，耽于女色。可后宫从来都只有向晚一人。
康嘉六年，有传言，晚皇后为前朝将军向铎之女，瑾王恭王以“清君侧”为由起兵。同年冬，康嘉帝为救晚皇后，挡下箭矢，伤势过重，殁。
康嘉七年，晚皇后率向铎旧部镇压瑾王恭王。
康嘉八年，瑾王被杀五原郡，恭王逃脱，晚皇后派追兵围剿恭王及其余孽，最终在马嵬坡击毙。
康嘉九年，晚皇后奉先帝遗愿，自立女帝，承年号康嘉，改国号为昭。
… …
昨晚又下了一夜的雪，向晚身着白衣，仿佛融入了雪中，身旁跟着几个侍女，在后花园中赏雪。李德荣站在向晚身后暗自感叹着，先帝与女帝之间的玩闹，竟然用在了此处。
… …
“等日后闲来无事了，朕给你几个空白诏书玩！阿晚想要什么就写什么。反正这天下也是朕的，只要是阿晚想要的，朕都给。”楚昭坐在书房内，一边和向晚聊着天一边批改奏折，向晚则在身边研着墨。
“皇上怎的又胡言乱语了，这空白诏书岂是能随便给的？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捡了去，可如何是好？”
… …
李德荣一声叹息摇了摇头，康嘉帝去了后，女帝取来空白诏书，犹豫良久终是落下了笔墨，但如此，也许是最上策。
… …
向晚一直住在凤华殿，只是如今的凤华殿清清冷冷。凤华殿连接后花园，她时常会在这后花园中打发时间。身边景色宜人，却无心思观赏。
倏地，她看到一只垂死的孔雀。那是楚昭当皇帝时特地送给她的。
… …
“阿晚！我给你弄来只稀奇玩意，李德荣说是西域送来的，看看喜欢吗？”楚昭不待宫人禀报便已迈步进了凤华殿，殿内的宫人刚要行礼，楚昭就扬扬手示意他们退下。
向晚眼里噙着笑，福了福身，嘴上却嗔怪道：“臣妾见过陛下。只是不知何时，陛下又回到了七岁顽童的样子？这般着急，也不像个皇帝了。”
楚昭笑着牵起她的手：“心里装着阿晚，自是欣喜的不行。若是走慢了些，这心啊，怕是要飞出来了。”
… …
思绪翻涌，回过神来，向晚早已泪流满面。她掏出绢帕拭了拭泪，对身旁的侍女吩咐了几句，侍女便抱着孔雀去寻了大夫。转身又对李德荣说到：“公公年纪大了，这日子愈发冷了，不如先回去吧，哀家再走走。”
李德荣连忙点头称喏。
末了，向晚将要离开此地，却瞥见一丝流光，待她细看发现，孔雀身后倚靠的地方竟是一道暗门，那流光便是从此处溢出来的，她试着推了推暗门，却是直接推开了。里面点点光亮不足以照亮小路，她缓缓地走进去，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扶着墙向里面挪动着。
短暂的黑暗之后，豁然开朗，正中央是一面三人高的镜子，镀着一圈碎银，流光在镜边环绕。
镜框上印着四个小字：“回溯古镜”，不细看难以看到。小字下面又是几个小字。
“光阴流转易芳华，回溯流光转瞬间。”
“开启古镜需天子心头血，古镜可回溯时间，更改历史。”
向晚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古镜，一下又一下。
她无数次在深夜的梦中梦到楚昭，梦到楚昭年幼时伸出的手，梦到楚昭同她读书写字，梦到楚昭笑着看她时眼里的情愫，梦到楚昭身中数箭，躺在她怀里时却还要告诉她别哭。
她沉溺于过往，她知道，这是她的魇，她心中无法放下的劫。
她拆下头顶的金凤琉璃钗，摩挲着钗头，钗头尖锐，轻轻一刺便可以划破皮肉。向晚闭上了眼，一滴泪溅落到地面。她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楚昭”。
血珠滚落，和泪水交融。
向晚跌跌撞撞地走向古镜，在触到古镜的一刹那，黑暗笼罩了她。
冷，刺骨的冷，向晚想着。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雪夜，花灯，嬉笑怒骂的小贩和买家，娇羞的女子牵着男子的手。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向晚不想再回顾这段记忆。
“今夜雪大，若是没有别的去处，不如随我回去，你叫什么名字？可还记得自己多大了？”
心底深处思念的声音乍然响起，向晚蓦然抬头。还是那个记忆里的面容，音容笑貌分毫不差，向晚止不住的流泪。
年幼的楚昭看到好端端的女娃看到他突然开始哭泣，吓了一跳，他忙道：“你你你别哭啊，不是，我我，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会强求的。”
向晚艰难的止住了哭声，擦擦眼泪，眼睛红红的扬起笑脸对幼年楚昭说：“我没事，我只是有点想我的家人了。”
楚昭将仆从带来的披风递给向晚，问：“那你的家人呢？”
向晚瞧见那披风，勾起了曾经的点滴，她最终没有接过那件披风。
她摇了摇头拒绝了楚昭的好意，“我爹爹就在前面给我买披风和花灯啦，一会就会回来的。你们，”向晚顿了顿，“你们也快些去赏花灯吧，晚了可就看不到了。”
楚昭无法，只好冲她笑了笑，离她而去。
… …
冷…好冷啊…不过没关系…阿昭…这次你不会…遇到我了…江山…还是你的江山…
向晚心想着，逐渐合上了眼。
/感谢喜欢，勿深究，转载请注明出处作者/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