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路灯是暖橙光,鞋底是祖母绿,硬币从脚边滚过延续着浅金铜一并划分了漆黑的瞳孔。
朴智旻弯下身去捡起来了那枚硬币,指腹在花面纹路上摩挲着,他在回想回去的路。
他觉得有些故事就是要从结局讲起,就像泳池水要从底部抽离,6岁那年秋天落叶洒满了水面,他想象着这是美人鱼飘散的鱼鳞一头扎了进去,金的橘的红的叶子慢慢枯干逐渐腐烂,于是他也这样,一点一点下坠沉溺。
或许有朝一日,朴智旻能再次见到金南俊,他会如数奉还所有的钱币,但他不回告诉哥哥,那晚溜出来的他实际上是想要干什么。
尽管是夏夜,尽管是山城,泳池的水也过于冷。
他打了几个寒颤,把想沉底的念头抛诸脑后。
头发在夏日的晚风里终于被吹干了,朴智旻坐在路边长椅上荡起腿,现在这个时间回哪里都很难,自己近乎枯黄的头发在灯光下衬得他更像个孤魂野鬼,钱币被自己攥出了温度督促他快踏上归途路。
他边走边想象有阵穿胸过膛的风。
有些人生或许只有一日,就像有些夏季可以被浓缩成一点雨滴,砸向地面迸发出四分五裂的碎片,再汇聚就成了秋天,朴智旻的好多岁月都是这样过去的,他在心海里游动在瞳孔中狂奔,最终化作一阵十七岁的风,刮起病房窗口的洁白窗帘,沙哑作响像辆自行车的车铃被盗走那样,他被横纹病号服分割,成一个没有归路的地图,他的心门偶尔也随着风摆动。
朴智旻从病房楼道口找到自己丢在那里的病号服,利落的套上,他早已熟悉这里的布局,熄灯以后的楼道他摸着紧急通道的显示灯光悄悄找到回去的路。
·
“天啊!你是鬼嘛!”
朴智旻有想过自己会倒霉的被人看到,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这样努力和别人探讨唯物理论以及证明自己不是鬼。
“不,我不是。”
“我就说大晚上来医院肯定会遇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呜呜呜呜…”
那孩子看起来很难冷静下来,朴智旻只好摸遍全身的口袋,找出两块水果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阴差阳错听了南俊哥的话不买药也去买了糖,剥开糖纸一股脑塞进面前还在嚷嚷的小孩的嘴里,捂住他的嘴巴让他镇定。
“难道鬼会带糖给你吃嘛?”
被捂住嘴巴的小孩,一双大眼睛在暗处也亮晶晶的似乎还含了点泪,咬碎了糖果散发出草莓甜腻的清香,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委屈的用手把朴智旻捂着自己的手拉下来,撇着嘴轻轻说:
“谁知道你是不是专门用糖来哄小孩的鬼。”
朴智旻无奈又好笑,松开了他,金泰亨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戒备感十足,他这样看才发现面前的人不仅脸上有伤,身上也有,看起来年纪与自己相仿,有些怯怯地缩了缩脖子,一张漂亮的面孔显得格外苦楚。
“你没事吧?”
他有些关切地询问,可是那孩子只是一昧的后退。
“我没事我没事。”
认真摇着头,细软的头发飘散开来,他看起来像只狮子狗。
朴智旻怀疑的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掀开了他几乎盖住眼睛的刘海,一片骇人的淤青映入眼帘,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小孩眼里那股怯生生的劲儿刺痛了他,叫他生出一种比怜悯更自恸的心理。
金泰亨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拍掉了朴智旻的手。
“喂!别乱碰啊,你个哄小孩的糖鬼。”
他警戒地缩在角落捂住脸蛋,语气有些生硬却不难听出些许崩溃,朴智旻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的多管闲事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无边界感。
原本就是想赶紧溜回病房,于是朴智旻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可是没走几步,就感觉自己身后的衣角突然一重,被扯住。
回过头来,是金泰亨垂下脑袋,眼睛在刘海下微微露出来,伸出的手不自然地抓着朴智旻的衣摆,咬着嘴唇说不出来。
可朴智旻却好似读懂了一般。
那个眼神他曾在墙头野猫的眼睛里看到过,好冷好痛,让他好悲伤。
·
朴智旻把金泰亨带回了自己的病房,因为他看起来并不是很想去医生那里拿药。
“算你赶巧了,我这里正好有酒精、碘酒、紫药水、创可贴…”
他如数家珍地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医疗箱就跟什么百宝箱一样,金泰亨坐在他病床的一角认真地看他把一样又一样的东西拿出来,有些应接不暇地眨眨眼。
尤其是创可贴,上面还有Hellow Kitty的图案。
“我能换一个贴嘛?我看见还有一个小鲸鱼的。”
“你还挺挑剔。”
金泰亨露出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笑容,朴智旻把创可贴撕开贴平在他的额头,末了有些不解气的给他弹了一个脑崩儿,小孩装模作样呲牙咧嘴地倒进他的床塌里,和被子乱做一团。
后来的某一天,金泰亨跟他说,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孤独的鲸鱼,躲在空空的深海区因为没有鱼鳞而被它们排挤,那时候朴智旻总会想到自己把所有金鱼放进泳池的那天晚上,有个怯生生的男孩浑身是伤,额头贴着鲸鱼创可贴四仰八叉地倒在他的病床上,床单是深蓝色的被子一裹便把他隐藏,不置可否,或许是鱼儿们都闯进泳池开派对,所以那只叫泰亨的鲸鱼才无人理睬。
两个人趴在床头托着腮,谁也没有先入睡的意思,金泰亨低低的嗓音因为姿势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你怎么都不问一下我为什么受这么多伤?”
“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嘛?”
“不会。”
小孩回答的干脆,朴智旻在黑暗中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外婆说过,漂亮的小孩总会受很多伤,那是因为要使他们蜕变的更加漂亮。”
“你我都是这样。”
金泰亨怔了一下,朴智旻已经用手揉上了他的脑袋,轻轻地柔柔地让金泰亨有些想哭。
半晌,他才黏糊糊地开口:
“我困了,你能讲个睡前故事嘛?”
听罢,朴智旻气从中来,又弹了他一个脑崩。
·
朴智旻活了十七年的脑袋里没装什么睡前童话故事,反倒是自己胡思乱想的东西一抓一大把。
他曾想象自己从瞭望台纵身一跃,跳进大海,巨大的冲击和人鱼的眼泪是否会让他找到遗落的心脏,它跳动它翻涌,激起胸膛里的一阵狂风。他会不会看到什么遗憾的过往会不会拯救崩溃的以后,会不会把遗憾写成平淡的诗当笑话讲出,发生过的一切就能无足轻重。
故事没头没尾的,语序颠倒乱七八糟。
朴智旻叹了口气,想说要不别讲了,这只是一个自己关于跳海的想象。
转过头才发现,金泰亨已经趴在枕头上睡着了,刘海歪向一边,遮住创可贴的一角。看起来是那么缺少安全感,整个人抱紧手臂缩成一团。
他不应该是孤独的鲸鱼,他应该被众星拱月,被很多人爱,也很会去爱,他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孩子才对啊。
朴智旻伸出手,拨弄了一下金泰亨的刘海,完全盖住了鲸鱼图案,把自己刚刚无意义的幻想抛向空中,无声粉碎。
“晚安,朋友。”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交朋友,如果算的话,这就是他贫瘠青春里的第一个朋友。
朴智旻平躺好,闭上眼睛。
金泰亨翻过身,睁开双眼,在黑暗里倍显无措彷徨。
过了许久,等身后的人气息均匀深深睡去时,他微不可闻的开口:
“晚安…”
“朋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