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冰。
绮窗下寒梅著花,铺宣研墨,又是一季冬至。
安衍拢紧大氅,拾笔舔朱砂,沉腕良久却终未落笔,手边素笺上一道浅浅的褶痕,像极了那人蹙起的眉峰。
晨光熹微,落到纸上时,显出模糊的窗格,细碎的光亮温柔缄默一如黄昏的灯火,淡淡地晕开去,直要隐于无踪。
“安衍,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以为你是谁?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何时轮到你指手画脚?”
“我对谁都一样,即便是安衍也未曾例外。”
“安衍?我不过是觉得他可怜。”
“胡闹!你我都是男人,最多不过师生情分罢了。”
“嗬……解蕴……”垂眸愣怔间,攥紧的左手指节都已泛白,一旦想起那人的话,便似有人兜头浇了盆冷水,自灵台直入丹田,一路凛冽而下。往昔如烟,一经年月势必消散,而解蕴所留下的不过是眉间凉雪、指尖微暖。
安衍无端觉得,若是当日做得再彻底一些,他们也不是不能在一起,只是解蕴太固执,而他太怯懦。
(一) 暮秋寒鸦叠声起,晚风急,何处去
安衍尚且记得初见解蕴是在暮秋,疏影横斜处幽香冷冽,恰是黄昏,倦鸟归林,夕阳沉落碧水,溶了满河胭脂色。
解蕴于半明半暗里走来,宽袍博带,鼻梁上晕出温柔的光,蹲下身子用扇柄缓缓抬起他的下颌。安衍惊恐之余睁大了眼睛,入目却是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明亮干净,倒映出他模糊不清的小小的影子。
他早已记不清人贩子咧开满口黑牙向解蕴说了什么,只记得那日秋风乍起,他抱膝瑟缩于柴草之中,破烂衣衫难以蔽体,甚至可以看清脊背上鞭痕密布一直蔓延到手臂。解蕴脱了外袍裹着他拥在胸前,垂眸含笑:“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安衍低着头听得嗓音温润,言语间一如神祇般悲悯。
(二) 五载白驹过隙,荼蘼落,满城风絮
解蕴待安衍极好,许是做久了太傅,只在课业上要求尤为严苛。他常蹙眉,手指轻叩案几微微摇头,可每当抬头看向安衍时,琥珀色的眸子连同眉梢一点朱砂痣都渐渐柔软起来。
“身居高位,连带着身边的人也如履薄冰许多年,如今敲山震虎,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你。”
那时安衍被人污蔑科举舞弊,加之多年来养就一身傲骨,言语间失了分寸以致终身不得入仕。可到了解蕴面前,纵然天大的委屈也强忍着一声不吭,旁人诬他疑他笑他,却唯有解蕴为他担心因他自责,处处回护。
解蕴心里,大约也是喜欢他的吧。
安衍兀自想着五年来与解蕴朝夕相对,云卷云舒寒来暑往,也曾踏雪寻梅,拥毳衣炉火秉烛泛舟。他待他那样好,直要融进骨子里一般的疼着,却不知安衍早已非稚子,旧时懵懂,不知那点暧昧的情愫究竟是感激还是敬佩。年岁日长,渐渐萌生一种别样的爱重,在解蕴一次又一次的触碰与滋养中破土而生。
他小心遮掩了那么久,却在这一次再也瞒不下去——解蕴的婚期就在月底。
大抵皇帝都爱左右臣子姻缘,朱笔圈画,就这样把久未出阁的长公主许给了解蕴,在旁人看来这是天大的恩赏,磕头谢恩犹不为过。可在安衍眼里,就成了扼住他咽喉的一只大手,将他逼到绝处,几乎要断了经脉。
他想过千百种方式,只为向解蕴透露出久藏的隐秘,恰似苦心酿造的醇酒,只待一个人将那封泥掀了,浅抿一口,至此梨涡绽笑,眉眼温柔。
然而他等到的,却是解蕴一日更比一日的冷淡,由避而不见,最终形如陌路。
安衍是在解蕴大婚的那一日离开的,一个人,无声无息。正值暮春,柳絮濛濛,彼时解府喧嚣热闹,而他坐在酒楼上远远地望过去,烈酒入喉,只觉得肠胃炙热滚烫如同油烹一般。
(三) 自此韶音不再,风月辗转,泪依然
昨夜他终于再也忍不下,嗫喏着向解蕴说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他情愿一直守着他,情愿半生为奴,只求他不要不理他,不要就这么和他生分了。
隔着一扇门,那一边灯火阑珊,这一边冷月如霜,他等了很久,直到烛焰猛地一跳归于死寂,才听到解蕴冷冷地说:“安衍,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先生!”
“胡闹!你我都是男人,最多不过师生情分罢了。”
“先生……我……”
“你回去吧,这样的糊涂话,往后别再说了,若被长公主听见,即便是我也难护你周全。”
他竟因为一个女子,就这么舍了他……
安衍闭了闭眼,伸手却是触及眉睫间一片水泽,抬眼望见十里红妆铺排,八鸾锵锵,自是天家富贵的排场。
命格如此,纵然挣得粉身碎骨亦难逃脱,他安衍卑微如芥子,何以高攀?又凭什么将解蕴拉入欲界红尘?原来自始至终不过一厢情愿,他待他好,只因他可怜。
那日后,安衍再未踏入解府。
可在这个呵气成霜的冬月,无端落笔不成诗,低眉垂首间全是他的影子,那些年月从未淡却,是安衍执意要回避罢了。
叩窗声“笃笃”响起,纸上淡影微颤,推窗放了鸽子进来,手抚银羽,自玛瑙色的细腿上取下一枚纸卷。慢展纸笺,墨色小楷顿笔提锋间镇静沉稳,他只看一眼,便已瘫坐在地。
解蕴死了。
鸽子侧头睨他一眼,又扑棱棱地飞走了。
仿佛就在顷刻之间,寥寥数语几欲焚尽他这一世罪孽直至灰飞烟灭,弹指一瞬,从此他又是孑然一身。
早知是错,却甘愿一错再错,错到极致,不就成对的了么?然而尘梦欲海,轻而易举便能溺毙人心,他早已触及池底,一念成魔。
解蕴之死,他亦难逃罪责。
自那日投奔奸相门下,他便等着这一日,唯有解蕴死,安衍方能重生。
可如今他死了,他却不知要如何活下去。
疏梅影动,安衍伏在地上,慢慢蜷缩起双腿,似乎犹是那年初识,他通体冰冷,只记得那人袍袖间流香翩跹,指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