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妖妇

「众生皆苦，何以靥面。」

众人行至蓬莱，岑青刚要下船却被杨戬拦住，她转身，视线正对上他刚摘下的斗笠。

　　杨戬见岑青迟迟不接，唉了一声把斗笠塞进她怀里:“戴上吧，神仙异形志怪虽常见，但能防则防。斗笠有些大，委屈姑娘先凑合凑合。”

　　岑青这才记起自己的模样早不同以往，长期不见天日的生活和术法的影响，导致皮肤苍白似鬼。

　　她看了眼自己隐隐透出青紫色血管的手臂，道了声谢，认命般将斗笠扣在头上，宽大的帽檐几乎遮挡住整个视线，她只好用一只手抬着。

　　天牢里乌烟瘴气，有等待关押的犯人，有来自各处的捕手操着各地口音来领赏钱，人群中偶尔钻出几道口角之声。

　　大厅内人流纷攘，有甩大锤溜鞭子的，有身宽体阔目中无人的，甚至还有打架论纷争的，几步路上难免剐蹭。

　　杨戬灵活地穿行于人潮，不动声色地护着她，岑青遂了他的意跟在身后不露身形。

　　两人来到前台，岑青瞟了几眼门两侧的缉匪榜却没找到想瞧的名字，兴致缺缺地压低了斗笠。

　　杨戬刚拿出悬赏令还没开口，就听前台内的狱卒“咦”了一声。

　　“这是……抓到了？”狱卒探头去看杨戬身后的人影，却被他侧身挡住。

　　杨戬把悬赏令铺在桌案上，屈起食指敲了敲:“这悬赏令可是有什么问题？”

　　那狱卒挠挠脑袋:“倒不是什么问题，只是有些蹊跷。”

　　蹊跷，又是蹊跷。

　　杨戬闻言，摆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哦？能否细讲讲。”

　　狱卒见来人和善，便也没多想:“虽然不知道是谁张贴的，但这悬赏早在几百年前就被撤下来了……

　　“据说这个岑青姑娘弑亲当晚暴毙而亡，又有传闻说她为了躲避天兵围剿设计了假死这才逃出生天，所以天庭才张贴了这份悬赏。只不过嘛……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捕手交差，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这也没有蹊跷之处啊。”

　　狱卒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这边便俯身说:“其实，当日天生异象，明明是午夜时分却霞光万里，从天边传来不知是何物的凄厉鸣叫，吵了我一整夜都睡不好。那姑娘其实说是暴毙，更像是凭空蒸发，地上只落了衣物，触即化尘，人却不知去哪了。”

　　“确实离奇。”杨戬附和一声，狱卒颇有同感地颔首。

　　他思索半晌又问:“那她弑亲这个消息是谁传出来的，有证人吗？”

　　“那倒是没有……”

　　狱卒的话刚说一半，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粗犷的声音:“还说那岑青的事呐，我看就是她干的，荒野百里寸草不生，别说人烟了狗吠都没有，除了她还能是谁。”

　　杨戬转身看去，不知从哪来个身高两尺的壮汉，正抛着赏钱往腰包里送。

　　“徐老四！你别胡说，”那狱卒竟拍案而起，“这案子到现在还什么线索都没有呢。”

　　“好哇，又为了个女人跟我吵，”那个叫徐老四的气得脸红脖子粗，浓密的胡须抖了两抖，“那你说还能是谁？！别被那妖妇蛊惑了，最毒妇人心，就为了这么个山神的位子，亲生父母都下得去手还能笑得出来！真是可怜那夫妇俩，生出这么个孬种、白眼狼！”

　　“你，不许你这么说她！那是她天生笑面，再说山神之位本就是她的，岑家上下关系也很好，你知道什么，明明她，她……”

　　杨戬见他嗫嗫喏喏、吞吞吐吐，便接道:“她什么？”

　　却见这狱卒又瞟了画像一眼，耳根竟泛起薄红，更是结结巴巴什么也讲不出了。

　　杨戬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徐老四面露不善，循声朝他身后看去，杨戬见此后撤一步隔开了他的视线。

　　那糙汉扭头啐了狱卒一口，转身走了。

　　杨戬道了谢，两人便从天牢出来。

　　天牢外令人目眩的日光使岑青迷了眼。

杨戬拍了拍身上看不见的尘土，问：“那个小兄弟，他认识你？”

　　“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顺手帮个小忙，不算认识，”岑青回过神来，拭去眼角因强光刺激泌出的泪珠，“他可不是托啊，我也没想到一件小事能被记住这么久。”

　　她注视着熙攘的人潮，再提起这些事，仍能感觉到心里像堵了郁郁的一团墨，化也化不开，揉也揉不散：“其实当年我并不在场，自然也未行弑亲之事，但等我赶回去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山塌了，人也......为了避免和天兵对峙，这才设法逃走。”

　　岑青侧过头去避开杨戬的视线，道：“再详细的事我不便提及，只能讲这么多了。”

　　事到如今，牢狱之灾已不算可怖，只是她还有牵挂的人和未完成的夙愿。岑青知道自己的故事零碎而不可信，这些年她能躲则躲，能逃则逃，只是这次偏偏碰见这位清源妙道真君，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是幸还是不幸，只期望能再搏一搏。

　　杨戬不语，低头摩挲起镀在口琴两面的银质纹理，半晌才出声：“走吧，送你回去。”

　　岑青惊愕地眨眨眼：“不把我送进天牢了？五十贯就在那儿。”她指向身后。

　　杨戬闻声展颜一笑，食指一屈抛起口琴，金色的光点从琴身上簌簌逸散，温柔又璀璨，像二郎真君俊毅柔和的眉眼，他拖长了语调：“五十贯太少了。”

　　——

　　两人回到停靠在港口的飞艇上，船上众人循声凑过来，杨戬拨开他们，说着一会儿再问。

　　岑青摘下斗笠想着还给他，未曾想杨戬径直领着她来到里屋。

　　房间窄小，物件多而不杂乱。岑青环视一圈，见墙上有一排钉子，便将斗笠挂在蓑衣旁。

　　“请便。”杨戬向她随意挥挥手，转身从架子上翻出一小壶酒落坐案几一侧。

　　岑青从善如流地坐在另一侧。

　　杨戬把酒倒在两只酒盏里，把其中一只推给岑青，晶莹的浊酒晃晃荡荡、流光婉转。

　　“多谢。以酒待客，倒是新鲜。”

　　“手头拘谨，姑娘不嫌弃便好。”

　　片刻，她才记起自己此时的身份实在上不了台面，她揽过酒盏，叹道，这玉面郎君还真是表里如一，竟对她也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在下姓木，行二，唤我木二即可。姑娘怎么称呼？”

　　木二？

　　岑青微怔，回道：“悬赏令上即真名。姓岑，名青。”

　　“岑青。青岑可浪，碧海可尘。志比精金，山海可移，好名字。”

　　小巧的酒盏在杨戬纤长有力的指间转了几转，似乎只是没话找话。

　　岑青也持起酒盏，慢悠悠轻抿一口，辣味在舌苔上滚了一圈，淌至舌根回味清甜，随即一口饮尽，她把碟子搁下，摇头轻叹一句：“青岑可浪，碧海可尘。物是人非，世事难料啊。”

　　杨戬见酒盏空了，欲替她续一杯，岑青却虚虚挡住他的手，拎起酒壶自己满上。她把左臂支在案几上，富有光泽的青丝便垂落在有些松散的黑色衣襟前，衬得肤色更显病态透明，就像白纸上晕染了浓墨淌下的撇捺，形容懒散。

　　杨戬挑眉看她，日光映进他淡色的眼眸，像一颗没有杂质的琥珀，温润通透。

　　岑青学着他的样子转转酒盏，笑吟吟道：“木二郎在看什么？”

　　杨戬反问：“岑青姑娘为何而笑？”

　　岑青一怔，反手覆上唇角，藏晟也曾如此问自己，她为何而笑，为天地，为苍生？世人都说她天生笑面，但她只知道若是不笑，恐怕就再难以支撑了。

　　“无意冒犯，只是好奇这天生笑面，是真是假？”

　　岑青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又有何真假……这世间事，真假已不再重要，人们只想看他们想看的，听想听的罢了。”

　　杨戬神情复杂，也不知这句话是在问她还是自己:“……当真如此泰然？”

　　岑青两盏酒下肚已有些醉意，她用两指夹起发梢晃了晃：“传言形形色色倒也有趣，就当听个乐子。毕竟一千个人有一千个脑筋一千张嘴。

　　“‘贼女岑青犯了弑亲之罪，其心当诛，罪无可赦，逃窜多年却仍只值五十贯钱。’这笑话够笑一年了吧。”

　　她讲着讲着，自己竟真笑了起来，如被醇酒浸泡过一般的嗓音此时犹如微风略过古树般簌簌摇曳，倒有些好听。

　　杨戬听着她的笑声有些出神，竟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

　　飞艇停在无霁府附近的谷地旁。

　　岑青走出船舱，才半壶酒竟令她脚底飘忽，她身子一歪，杨戬伸手欲扶，她却又斜斜地立住了。

　　杨戬没想到她酒量这么差还能说喝就喝，想来也是自己不对，一时有些无措:“……是在下疏忽了，怠慢了姑娘。

　　“望日后岑青姑娘不畏人言，且行且珍重。”

　　岑青顿住脚步，侧身回道：“虽不畏人言，日子过得洒脱恣意，但也只是看起来罢了。显圣真君不也是如此吗？”

杨戬蹙眉，问：“你认识我？”

　　岑青莞尔一笑，不置可否，又言：“你惧的不是人言，是系心结于往事，日日回首那伤心事……”

　　“阿姐——”

　　远处传来一道焦急的少年声，和踩踏泥泞草地的声音。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挑的二八少年正穿过半人高的荒草朝这里匆匆跑来，定睛细看，似乎还有只尾巴在他身后摇晃。

　　“看来舍弟心急了，”岑青摇晃着身子朝那少年招招手，又对杨戬摇摇晃晃地行礼，“今日之事真是多谢真君了，我们有缘再续。小女先行一步，真君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