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些做完都是积累的,并不是自己写的,不要误会😃
一座城的生灵烟火
迟子建
童年时在故乡,因为狗没有看好家,我踹过狗肚子;猪对我采的野菜挑三拣四,我会掐断它一顿主食儿,饿得它嗷嗷直叫。这些行为若是被姥姥发现了,会遭到她的责备,她惯常说的是,瞧瞧人家的眼睛多清亮哇,怪可怜人的,可不许欺负不会说话的哇。
也的确啊,狗再犯浑,从不咬主人,哪怕它挨了主人的揍,呜呜哀叫时,满眼还是忠诚;牛马犯懒,车把式抽它鞭子时,也没见它们回击,虽说它们的蹄子,比拳击运动员的拳
头力道都大,可以打得你满地找牙。吃了鞭子的牛马不吭不哈,照例为人卖命。
成习惯,买上十几棵大白菜,腌一小缸酸菜,在雪花飘舞时分,让五花肉和酸菜在灶上炽热相逢,让荤素开启冬日的二重唱。能在北风呼号时分,吃上热气腾腾的酸菜白肉,是哈尔滨人的快意时刻。
我在长篇《烟火漫卷》中写到一只雀鹰,有好奇的读者问我,在哈尔滨户外真能看见鹰吗?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它出现在城市,一定是在动物园中,翅膀都是僵硬的,这也勾起了我对这座城生灵的回忆,它们无疑是人间烟火的一种。
近年进城卖秋菜的,多是农用机动车了,但马车并未消失,马的眼神和步态一如从前,它载着的越冬蔬菜也一如从前,虽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蔬菜摊四季都是春天的花园,姹紫嫣红的,但哈尔滨人还是会买些耐储的菜,留待冬天。
除了马,我印象深的还有江鸥。刚来哈尔滨时青春飞扬,我常在夏日傍晚去松花江畔看落日,江鸥在水面飞起落下,白色的羽翼被夕阳映照成金色,仿佛它们是一群来自天堂的鸟儿,总能拨动年轻的心,给人以美的遐想,它们是松花江永不沉落的珍珠。
而《烟火漫卷》中的雀鹰,它确实是有原型的。我曾在一家商业银行铺设塑胶跑道的工地,看见过一只深陷塑胶泥潭的燕子,它死时翅膀张开,可以想见它在生命的最后一息,多想挣离大地,飞回天空!而四年前搬到群力新居的次日,新年的早晨,我在北阳台的窗外发现了一只鹰!
先说马吧。我初来哈尔滨,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商品房还没兴起,老式住宅楼的楼道,成了居民们越冬蔬菜的公共储藏间。每到深秋,从郊县来哈尔滨卖秋菜的马车就来了。它们停靠在各居民小区入口或是菜市场的十字街头,售卖土豆、大葱、萝卜和大白菜。一车秋菜若是一天卖不完,马就要和主人在城里过夜。霜降之后的哈尔滨很冷了,夜里气温常降至零下,卖菜的裹着棉大衣蜷缩在马车的秋菜上,而马习惯站着睡,所以若是清晨起得早,常见马凝然不动垂立着,像是城市的守卫,而它蹄子旁的水洼,有时凝结了薄冰,朝晖映在其上,仿佛大地做了一份煎蛋,给承受了一夜霜露的他们,奉献了一份早餐。有了冬储菜,哈尔滨人对从西伯利亚长驱入境的寒流,就有温暖的把握了。我虽一个人生活,但自那时起,也养
鹰来到一座城市,一定带着我
们不知道的气流,不知道的风云,不知道的迷失,不知道的它所经历的山林草原、峭壁悬崖,以及属于它的勇敢和怯懦、伤痛与离别。我将这只梦幻般出现又消失的鹰,和那只葬身塑胶跑道的燕子,合二为一。
城市的生灵在黎明与黑夜之间,始终静静地唱着生命的歌谣。
王勃《滕王阁序》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至纯之境,似乎在那个时刻,从唐代曼妙地穿越到这座现代都城了。然而这种骄傲感没维持多久,候鸟迁徙的季节,我看到一则新闻,有只东方白鹳在南迁途中,在哈尔滨的呼兰区,倒挂在高压线上,被解救后已经死亡,而它的脚部,疑似有盗猎分子布设的猎夹。一只戴着镣铐追逐着温暖的东方白鹳,命绝于人类泯灭的良知,没有比这儿更深重的渊薮了!当人心向下时,人性的黑暗,会埋葬这世上最不该埋葬的生灵。这样的埋葬多了,人类就岌岌可危了。
如果我们丧失了生灵的烟火,一座城就少了最动人的色彩。我们治理环境,更要拯救人心。只有生灵的烟火融入大地,一座城的人间烟火才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