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患得患失的呢。
大概是乐安回来以后。
他不肯见我,甚至开始时常留宿吴馨儿那里。
我同姐姐说,这样不行,这样下去的话,唯恐那个贱人生下孩子,若是女孩也就罢了,若是男孩便是庶长子,依照张太后的性格,我们姐妹就彻底输了。
姐姐点点头,似懂非懂的问我,即便是庶长子,你也是嫡母啊。
我知道她天真善良了半辈子了,我只能笑着告诉她。
姐姐,我们输了不重要,小小和云瑞,也输了。
云瑞是她心尖儿上的人,是她没有逃离南京城,反而跟回北京城的最大原因。
姐姐果然犹豫着点头了。
我拿出礼服给姐姐,指着上面的唯有皇后才可穿得的金丝线绣制的龙凤纹嘱咐她,
你要让小小知道,穿着的,就是亲娘。
好。
其实女人想要挽回男人的心,一哭二闹三上吊,实在没什么新鲜,万不得已了的最后一招,便是孩子。
我承认,我斗不赢他。
我也得承认,我确实想挽回他的心。
姐姐夸我看顾小小看顾的仔细周到,可我却突然发现我理解了张太后的心思。
孩子只是延续,只有那个人,才是你心底的牵挂。
2
朱高煦说他会守口如瓶,我便放了心。
是他为了自己功败垂成的失败者的面子,才把开始的事情说得有了那么几分枭雄的影子,如果他痴迷于我几分,那么也就显得他做的事情多少还算坦荡。
他让我永远都不要承认,哪里是全为了我,难道不是为他自己?
我自然笑着理所应当的把一切都忘记。
但我知道,朱瞻基不会忘。
我哀求一万遍的对不起,恐怕都比不得一句云淡风轻的爱谁谁。
待在这深宫中年头多了,看过的人和事也多了,多少女人一腔真心被狠狠践踏,反倒是那狼心狗肺的总被追着撵着。
你可以先低头,但你永远不可以先认输,拉得太紧就会一无所有,他朱瞻基处国事会这样做,我胡善祥处家事自然也会这样。
他果然被时刻刺激的,当我如珠如宝,如他与朱高煦追逐的皇位一样,唯一且珍贵。
这就是男人,哪怕我只见过这么几个男人,但最是争强好胜的,一直都是他。
到了今天,我抱着小小,同小猪儿一起挤藏在屏风后头,帮她挑夫婿的时候,我笑着告诉她,家世,才貌,人品,全都很重要,要挑就挑最好的,总要有个特长。
小猪儿笑着偷偷跟我讲,
嫂子,我娘说得均衡一些才好。
我只好帮忙指着一一辨别,这个官阶高,那个家有钱,最后边那个个子高,前头的那个长的好,我还没嘚吧完,小猪儿已经笑哈哈的闭嘴不说话了。
原来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和张太后这个当娘的,亲自主持的这番选婿,他嫌太后实在话太密,遁出来的时候发现了我们,也发现了我在那对着一群男人指点江山。
他把我抓在怀里问,当初是否也是如此对着他和其他人,一样如同案板上的猪肉一样仔细挑拣过。
我笑他被刺激久了,刺激得昏了头,其实我哪里见过几个真男人。
我便甜甜的对着帮我领着小小的小猪儿笑,
你哥哥最好了,可惜你是嫁不到了。
后来经过一番挑选,朱瞻基拍板把小猪儿嫁给了井家最有军功的少将军井源,井家三代忠勇,家底不薄,井源本人又是弃笔从戎,谈吐不俗,身手不凡,偏还长得也是顺心如意的,最善于讲场面话的张太后实在满意的合不拢嘴,于是笑着使劲儿夸赞,说这果然是个为大明江山保驾护航的好儿郎,家宴上直问儿子怎么挑的妹夫这样好。
朱瞻基只是笑,嬉皮笑脸的说考察过了,因为他有特长。
我只能羞红了脸,在桌底狠狠踹了他一脚,可他却不恼,依旧前仰后合的笑。
旁人不明所以,以为他为妹妹开心,满屋子欢歌笑语,他偷偷问我,
你说实话,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甄选朕的?
我跟姐姐说过,我们姐妹,一定要生下第一个男孩,我对着偷偷看过来的姐姐狡黠的笑,更是装作耳语的样子,在他耳垂偷偷咬上一口,
你猜。
我让他猜,不是我很高明,是因为我也不知道罢了。
这心机深重,谎言重叠的爱,一日比一日浓重,坠在扯不掉的仇恨背后,让人累的心慌。
3
患得患失的结局永远是失败告终。
因为你在意了,所以你会开始审视自己,因为你在意了,所以你会开始强迫对方。
只有真的爱上了,你才会发现,什么帝国江山,什么子嗣后代,什么家仇国恨,统统都抵不过,他夹给孙若微的一口菜,他送给吴馨儿的一盆花,分明她们是截然不同立场的人,但这一切在你心里,开始统统都变成了敌人。
我得爱自己的姐姐,可我其实嫉妒她比我更能跟你议论国事,我得立刻处理掉吴馨儿,可我根本找不到片叶不沾身的干净方法。
我怕你会对我失望,我怕你们,会对我失望。
当年胡姑姑曾问我,你写去南京的那些信,不就是在给太子放风?
可最终掩护你回来的,是姐姐。
当年胡姑姑也曾问我,查探出来的进京城的最危险的路,不是在给太子报信?
可最终帮助你进来的,是吴馨儿。
我总是在做无用的事,你人生的所有转折里,我的回心转意,全都慢了一步。
我很嫉妒,嫉妒的发疯。
若是再继续下去,吴馨儿会死,我姐姐,也会死。
我连看到你抱着云瑞,而不是小小,都会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你知道吗,若是想杀掉你身边的所有女人,其实根本一点都不难。
可那个结局,不是我想要的。
我宁愿做个野心蓬勃,最终作罢的失败者,也不愿做个,为爱痴狂的疯子。
若是我的爱,不能让你幸福,那我希望我的恨,也能被关押起来。
停在这里刚好,真的刚刚好。
姐姐,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善良的,天真的,无忧无虑的那种,就好。
他会为景蔓茵三个字红了眼眶。
徐斌哥哥看准的君王,没错的,一定没错的。
我不想做这个皇后了,换你来做,我们便还是姐妹。
4
北京城的寺庙远远近近的敲起了钟,整整三万声,声声重叠,把胡善祥手中的木鱼声掩藏的很彻底。
她抬起头望着观世音菩萨,菩萨被他祸害了许多年,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模样,连他死了,都是这样,胡善祥笑了笑,而后才抱着他画的蛐蛐,缓缓踏出了长安宫这座,只管进,不管出的宫门。
满宫缟素,哭声震天。
胡善祥在人群自动为她闪出的一条路上缓缓前行,坤宁宫的女官站在高处大声制止她前行,她却是置若罔闻的只寻着那最熟悉的后冠。
待到找到了,走到跟前,那人身边已经站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胡善祥倾尽了毕生之力般的打了那人一个巴掌,似乎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一群女人搅成一团,但却没有一个人近身到她,
因为从她出现,锦衣卫便也已经到了。
他们把她团团围住,叫她静慈法师节哀。
她没有哀伤,甚至没有泪,一滴都没有,只是从怀中掏出剪刀,跪在那一把一把的绞着自己倾泻而下的漫漫青丝。
他们都说静慈法师疯了,她不止狠狠打了孙皇后一巴掌,还在乾清宫剪光了自己的头发,但却没去大行皇帝的棺椁前看一眼。
“慢了一步,我总是慢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