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落西,余晖尚存,宽阔深远的天际,所有的云朵都是斑斓明丽的。
霞光映流云,金黄、绯红、橘橙、蓝紫...…或浓或淡,亦动亦静,整个苍穹被洒染成了旖旎又温柔的画卷。
小枫驾着马车,车上装满了奶酒,迎着斜阳往新建的屯仓驶去。这是她第六次去送酒了,每次她都选在落日时分,一人驾车前往。
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她似乎总能在这光影里,看到有一个人朝她迎面走来。
一如那日,亦如那年。
沐在如梦如幻的夕照中,这一段并不长的路程,却能缓缓她心中,日渐绵长浓烈的思念。
霜降已过,寒冬将至,望君保重。
这是顾剑离开的第六十日,这段时日里整个瓦图几乎是不眠不休的。
林东成一行带着大家,筑起了夯土墙城,搭建了两座城楼、八座望楼,后面还要再建女墙、敌台、吊桥,还有环绕城墙的护城河......
瓦图地理位置和地貌环境,是自然天成的易守难攻,新部王帐设在此处是绝佳的选择。
年少时,顾剑就历遍西境的绿洲城邦国家,大月氏,乌孙,西州这些富庶城郭的格局,他早已了如指掌,摹画过城域的详图。
今年六月间,他把这几国又重新摸排了一遍,做了增减修改。
此次,瓦图大兴土木,从城内布局到城防设置,都是由他依当下形势,亲手一一绘制。
兴一座城池,耗时耗力,举众人之力也至少要两到三年才能全部完成。
从赤仁山已经来了三批人马,共六余千人,由二千精骑兵护送,昼伏夜行。
其中有三千多人是工匠和手工艺人,还近三千的老幼妇孺,也都是身体强健的。
这些人是敕云部绝对亲信的家族,每一个人都由散达烈亲自挑选,是新部的开拓先民。
塔拉兹那边也已经到了五千精骑兵和三千锻工,他们开矿冶铁,要在明年开春前打造出第一批武器。
三年前,丹嗤被灭。
豊朝将东起幽州,西至灵州,原属铁达尔王的地盘分为顺、佑、化、长四州都督府,安置丹嗤的降众。另设定襄、云中两都督府进行统领,施以羁縻政策。
在所降的十二部族中,选了卜骨部的大酋长那思摩封为怀化郡王,统领旧部。
豊朝以分散、弱化的策略,将丹嗤各部落的力量完全掌控,这个鼎盛一时的游牧汗国就此被彻底瓦解。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敕云部当年因地处偏远,不曾直接参战,再则散达烈的父亲早已退出丹嗤王权中心,是以历经灭族之战,却并未受到什么牵连。
而散达烈胸有经纬才略,抓住了漠北大权空悬的大好时机。利用草原大小部落城邦,各自为政无暇旁顾的间隙,迅速且无声得壮大起来。
三年后,漠北势力消长,已初现端倪。
突施汗国在与豊朝结盟之后,誓以忠诚进退有度,豊朝皇帝赐予仪仗,仰享尊荣,在草原的势力扩张渐盛。
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成就大业的机会往往稍纵即逝,顾剑和散达烈需争朝夕。
敕云部现有近六万人口,其中精锐兵力不足一万五千人。在入冬前,散达烈将调拨近五成军力,八成精壮劳力和技艺工匠,分往瓦图和塔拉兹。赤仁山余留的四万多人,暂由他的两位长姐与姐夫代为统领。明年开春后,陆续以转夏场的例俗,全族迁移。
从四月里到今日,不过七月余。
小枫却觉得自己前十八年里所有的日子加起来,都不及这短短数月的时光来得真实踏实。
虽然从公主到太子妃,历尽了沧桑剧变,但与这普天下的芸芸众生相比,她始终只是在云端俯瞰过尘世。
宿命与皇权纠葛,情爱里沾了权谋,权谋里浸着杀伐。
做过利益筹码,担过家国大义,更加亲眼见过,上位者们的一令一局,是如何牵动着一城一国乃至数国黎民百姓的生死。
看虚妄的洪流碾过众生,碾过自己,惨然这万万条活生生的性命不过蝼蚁。无奈无助无望,身在云端,她却再无活着的信念。
如今,指尖的薄茧,四肢的酸痛,带她融于了最质朴的人间烟火。
拂晓无光,已起,漏夜掌灯,未眠。
与族人日以继夜,不辞劳苦,作部族的拓荒者。
建酒坊,教族人酿酒。作工坊,制铠甲,改良方法和工序。在田间耕种,去草场放牧,囤积粮食,储制各种菜干和肉干,筹措皮料,备过冬的皮袄厚褥。
她每日所想,是柴米油盐,吃饱穿暖;是春种秋收,货殖营生;是族人安康,部族兴盛......
二十日前,霍商和霍参已经带着八百名敕云工匠们,去赶修从瓦图到塔拉兹的交通要冲。一千多里的路,他们要建起五个转站,作两地运输物资之用。
今日晌午,林东成收到霍商的飞鸽传书,沿路转站已经修到了第五处。他下令一日后,押送第一批物资前往塔拉兹。
小枫一直在等着这个时日到来。
她和林东城带着十多个人,在屯仓忙了一夜。
从吃穿到军备,她亲自一项项过数、查清、包裹、装车。四架的马车整整装了二十车,应有尽有,足够塔拉兹的人过好即将到来的凛冬。
马车上的一物一什,都洒着她和族人的汗水。
她清楚的知道,它们是从哪里得来,要怎么做成,费过多少时,花了多少钱......
此刻,她内心的充盈是前所未有的。
人总是用大把的时光迷茫,却在几个瞬间获得成长。
高举的刀,斩断了她的无忧无虑和无知。
漫天的箭,射穿了她的不曾忘却和依赖。
告别的吻,吻散了她的作茧自缚和不甘。
而这些都抵不过,躬身劳作时滴落的汗,是它化解了她的家仇国恨和负罪。
过往的悲欢离合,被时光带走。
成长是越来越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到底想要什么?
小枫知道她不再是西周的九公主,不再是豊朝的太子妃。
她是这红尘俗世中,能用自己的双手获得平淡喜乐的小枫。
她要活着,活下去,帮助更多的人,更好得活!
黎明时分,林东成率领运输的车队,从第四个转站行出。
这是从瓦图出来的第五日,他们风雨兼程的赶路,一日一站,只在昨夜睡了个整觉,众人还是疲态未消,连林东成也有些困乏。
整个队伍里只有小枫一个人是越来越精神,似乎每天都有用不完的力气。
她正跑在车队的最前面,拿着地图找寻霍商留下的标记,往第五个转站行进。
这贯穿千里的五个转站屯仓,将来是瓦图和塔拉兹的命脉,所以修得极其隐蔽,如无地图和向导的指引,旁人绝无可能找到。
这五处的选址,是顾剑在烈日风沙中,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一里一里勘察出来的密地。
其间他遭遇过一场血战,当场格杀了黑漠杀手营,逐字的四名高手。
黑漠杀手营,是西境最强大的杀手组织,也是最古老的,相传已有百年。
黑漠杀手共有一百零七人,分“追、风、逐、影”四个等级,影字为最高阶。
追字五十三人,风字三十六人,逐字十二人,影字六人。
一入黑漠终身不出,唯有死。组织人数从无多增,只死一补一。
黑漠杀手的酬金价码极高,请动影字的杀手更是天价,可能是一座城池,可能是一条商道......
他们纵横西境百年,行事神秘诡谲,早年多现于皇室权争,近二十年才涉入商阀之战。
可无论东主是权倾朝野的贵胄,还是富甲一方的商贾,黑漠杀手只有一点未曾变过,百年里所接下的任务从未有过失手。
黑漠金言:“只有你付不起的价,没有我杀不了的人。”
车队行出约莫二十里路不到,远远听到小枫的喊声:“猛子哥,六哥!”
原本眯着眼靠在车上打盹的林东成,眼中划过一道精光,疲态全无,立刻抄身一跃上了马,飞奔了过去。
小枫还没和仇猛、朱老六说上几句话,林东成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东哥!”仇猛的声音还带着和小枫说话时的轻快,而望向林东成的双眼已是锐利如剑。
林东成不动声色,朝他们俩微微一抬手又一压,笑问道:“少帅让你们来接应我们啦?”
他们出现在此处,林东成知道是有大事发生。
“小枫,既然猛子和老六来了,你就和我一起先去塔拉兹吧,以小红马的脚力不过三四个时辰,你去收拾一下,我们就走!”
小枫听了林东成的话,心里欣喜雀跃却又故作沉静地说道:“行,听东哥的,我与你先走!”
趁小枫离开的当口,仇猛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三日前,卢先生飞鸽传信,报黑漠有八人到了阿姆山的东面,离塔拉兹有六百里,少帅和大酋长前去堵截,可到现在他们还未发回任何消息!”
“就他们俩人?”林东成眉头一紧,沉声问道。
仇猛看到小枫已经拿好包裹,策马又过来了,便赶紧先迎了上去,他知道少帅生死未卜的事,绝不能让小枫知道。
朱老六接了仇猛的话继续说道:“是,少帅接到信的时候,大酋长正巧在,他一定要同去!信中卢先生已经做了部署,此次未调我等同行,我和猛子只能来找你。东哥,这次黑漠有八人,其中三人是影字号的,你说......”
仇猛和朱老六是风部刀锋铁骑的正副统领,这些年在西境大漠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但他们的语气里还是透出了担心。
“好,我知道了!老六,你们接着护送车队往塔拉兹!我先走一步,你们放心少帅不会有事!”林东成拍了拍朱老六的肩头,驭风团的纪律一向严明,军令如山,各人分工明确,绝不可擅动。
小红马四蹄奔踏,如红电疾闪,林东成的青骢也似青烟飞卷,他们竟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塔拉兹。
小枫下了马,来不及拴住小红马,也等不及林东成,便一人往一座顶上飘着长长红缨的穹庐跑了去,她知道那里肯定是顾剑住的地方。
一路小跑,小枫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即便是刚才策马飞驰的时候,也不如现在激烈。而贴身带着的神鹰护符,也在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心房,似要呼啸飞出。
是那些思念,再也压不住了吗?
从瓦图出来,她每日不觉疲倦,只想着快,再快些!却始终不敢对自己说想他。
现在,人一落了地,这腿立时就不受控制,比她的心诚实。
顾剑的穹庐建在丘地的高处,和小枫在瓦图的帐屋有些相似,只是小了些,少了外面的一间。
“顾剑!顾剑,我来了!”小枫未等有人应她,便掀开帐帘跑进去了。
帐内陈设雅致,洁净无尘,却是空无一人,她满心的热切一下化成了酸楚和失落,微愣了片刻,才又急转身要出去找人。
可刚走了两步,不知怎地,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急不可耐的样子,像极了黄昏投林的飞鸟。如果他在,她想投入他的怀里,拥抱他的温暖。
这一瞬,小枫窥探到自己不可言表的心思,酸楚又化成了羞怯,脸上似有火在烧,耳根也跟着滚烫起来。
“小枫姑娘,顾先生和狼主外出有事,林大执事去迎他们了,他请你在这里先歇歇,等他们回来!”一个敕云的兵士说完,留下一壶茶就出去了。
小枫正燥热的难受,提壶便倒了满满一杯,连喝了好几口,才觉得脸颊和耳根凉了下来。
她不由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似木香又似麝香的气味,直沁入了她的心间。这清冽纯净又隐着魅惑的味道,是他的。
之前的急切,方才的羞赧,终于在这萦绕于四周,似有若无的气息中,慢慢地舒缓了下来。千里奔波而来,朝思暮想的人却不在。那些积在身上多日的疲乏,哪还能抗得了?
小枫只觉腿脚酸软,多一刻都站不住,只想蒙头睡上一觉。环顾帐内,能休憩的也只有顾剑的床榻,和窗边的一张桦木书案。
她刚抬脚,还没走向床榻,卡纳斯的清晨那一幕,又莫名地冒了出来,让她的心跳不禁又快了起来。
她娇嗔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哎,人不在,还这般折磨人!”,转头直径走去了窗边。
这桦木的案几很大,应该是顾剑就地取材做的。案上放着一方墨砚,笔海内插这几只毛笔,边上还磊着几卷画纸。中间铺着一幅画,笔架上还搁着一支笔头已干的毛笔。想是作画的人走得匆忙,尚未来得及收拾。
于一尺素,绘千般景。
小枫第一次看到顾剑的画,这么多年,她竟然还不知道他会作画。
这是幅写意山水,以渲染为法,用笔简练奔放。画的是清秋晨间,朝阳初起,漫洒山林的景致。小枫虽不懂画,却也能从他的笔触中看出烟光和日影,连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的雾气,都被勾绘了出来。画境静谧悠远,像极了卡纳斯,他是想家了。
她细细看去,在曦光轻雾的林中,还有一女子。一袭绯红霓裳,娉婷袅娜,似在漫步,似在凝望。朦胧而不虚幻,恬淡而不寂寞。
这一抹似曾相识的绯红,映在小枫眼中,落到她的心上,生出了一丝一丝的热,然后凝成了泪,燃成了火。她看出,这女子是自己。顾剑画的是她,他是想她了。
纸上的每一笔,都是为她而落下的。
画中无她,这只是一处景。
画中有她,这便是他的心。
笔墨之间,不著一字,诉尽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