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别了胤禛以后马不停蹄地回了边关,也许,只有在千里之外,才能真正毫无波澜地远离尘嚣。
至此以后,年羹尧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他开始变得喜怒无常,时时对着手下大呼小叫,有时又会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胤禛还是源源不断地给他赏赐,可他眼里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不屑的眼神与戏谑的笑。
军营里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每一日似乎与昨日并无不同。
春去秋来,又到了选新兵的时候。
这是一年一度,最热闹的日子。
今年的新兵多是些太平日子里的穷苦孩子,比往年倒少了几分昂扬的斗志。
年羹尧巡视了一圈,意兴阑珊,正欲离去。这队伍里突然冲出了一个书生打扮的小兵来。
“大胆!”一旁的岳钟琪喝道。
那小兵毫无畏惧,大声道:“年将军,我等怀抱一腔热血弃笔从戎,您为何看也不看一眼便匆匆离去!”
年羹尧正对上他倔强的眼神,恍惚间,他仿佛瞧见了当初那个无畏无惧的自己。
“你说你是投笔从戎?”年羹尧止住了怒气汹汹的岳钟琪。
“小人王景灏,本是籍籍无名一书生。只因仰慕年大将军为国尽忠,故而投军。不曾想年大将军竟然如此对待新兵,着实令小人失望。”王景灏的胸膛起伏着,看起来很是激动。
“很好,你的资质,当个小兵可惜了,就跟着我做个参军吧。”
年羹尧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岳钟琪闻言大惊,碍于年羹尧的面子并没有当场发作。待回了军营,他立马气呼呼地冲进了年羹尧的营帐。
年羹尧见他如此,知道必是为了王景灏之事,便和颜悦色招呼他坐下。
岳钟琪没有坐下,反而站得更直了些。
“年将军,您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年双峰吗?”岳钟琪悲愤道。
“我知道你对王景灏越级提拔一事有诸多不满,可这里到底我才是抚远大将军,你不必如此小题大做。”年羹尧转身给岳钟琪沏了一杯茶,递到他嘴边。
岳钟琪气急,一把将茶杯打翻在地。
“你想想从前的你,意气风发,一心为了天下家国,岂会如此意气用事?”岳钟琪说着,见方才打翻的茶溅湿了桌上的一幅字画。
他见年羹尧不答,便仔细地将那打湿的画从底下抽出来,上头却是赫然盖着雍正的大章,原是胤禛御笔。
年羹尧见岳钟琪拿着这幅画,冷笑了一声,一把夺过这幅字画,狠狠踩在脚下。
“双峰,你——”岳钟琪不知道他这次进京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猜到,一定是和胤禛有关。
“在我年羹尧眼中,皇帝笔墨又值几个钱?”年羹尧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的眉眼绉了起来。
他缓缓蹲了下来,捂住脸,就像一个黑暗中迷失的孩子,纵情地大哭起来。
岳钟琪吓了一跳,他想劝些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年羹尧默默注视着岳钟琪,半晌,道:“王景灏这孩子不错,日后必成大器,我有心提拔他,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岳钟琪点头:“当初是你提拔我我才有今日,如今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年羹尧摇头道:“我要你杀了知府蒋兴仁,随后将其伪装成自尽,你还愿意吗?”
岳钟琪似乎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冻住了,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反问:“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年羹尧冷冷道:“我知道你听清了的。我查过,四川巡抚蔡珽最近因贪污一事处处为难蒋兴仁,只要蒋兴仁一死,就可以说是蔡珽为求政绩,逼死了他。蔡珽是皇上的心腹,我倒要看看,我们的皇上是秉公执法还是徇私舞弊。”
岳钟琪低声道:“可蒋兴仁是无辜的。”
年羹尧又大笑起来:“无辜?他这个人贪污受贿、强抢民女、无恶不作,有多无辜?我们征战沙场,又杀了多少真正无辜的人?你我本就满手血腥,何必自苦?”
岳钟琪犹豫了,他望着年羹尧因大喊而几乎扭曲的疯狂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日,蒋兴仁逝世,仵作勘验均为自尽。
年羹尧立即上疏参劾四川巡抚蔡珽威逼所属知府蒋兴仁致死,蔡珽因此被罢官,蔡珽经受不住严刑拷打,只得承认自己逼死蒋兴仁,经审讯后定为斩监候。
而与此同时,年羹尧的私人王景灏因此得以出任四川巡抚。
岳钟琪走进大帐,年羹尧正得意地喝着酒。
他轻声走到年羹尧身边,年羹尧顺手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了他。
岳钟琪沉吟:“你这么做,真的开心吗?”
年羹尧斜睨了他一眼,道:“自然开心。蔡珽本就屡次针对我,这次能够除了他又提拔了王景灏,一石二鸟,又有何不悦?”
岳钟琪偷偷嘀咕:“还不是因为皇上听了你的,立刻派人去抓了蔡珽,你才会如此得意。”
年羹尧转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如今良辰美景,不敬年大将军一杯真是可惜了。”岳钟琪说着接过年羹尧手中的酒杯。
两人便对酌共饮,直至深夜。
夜已深,星辰渐渐淡了,四下里越发安静了起来。
一个小兵急匆匆地奔了进来,打破了这宁静。
“什么事?”年羹尧已经有些小醉,睡眼朦胧地看着他。
“将军,大事不好了。”小兵见他睡意正浓,不安道。
“有什么就说,最讨厌你们这套,婆婆妈妈的。”年羹尧吼道。
“皇上把蔡大人给放了。”小兵说得胆战心惊,生怕惹怒了年羹尧,一个不高兴,白白丧了命。
“蔡大人?哪个蔡大人?”年羹尧已经从方才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恢复了些。
“就是蔡珽蔡大人。”小兵支支吾吾道。
“什么?!”年羹尧坐了起来,醉意全消。
“蔡大人本是被判了斩监候的,可被押到北京后,皇上却不同意刑部把他监禁起来,反而特地召见他。蔡大人说是自己在任时因对抗年大将军您而遭诬陷,又上奏了您‘贪暴’的种种情形。皇上,皇上召您前去对质呢。”小兵颤颤巍巍地说完了这一大段话。
“对质?对什么质,凭什么与他对质,我不去!”年羹尧一掌拍在桌上,岳钟琪也清醒了过来。
听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岳钟琪劝道:“你还是去吧,皇上本就对你起了疑心,才会亲自召见蔡珽,再加上蔡珽一直都算是皇上的心腹,你不去反而是不打自招。”
年羹尧仰天长叹,望着岳钟琪道:“好,我去。只是这一去,怕是有去无回了。你记住,我答应过你,接任我的位置,只有你,只有你,我才放心。”
“双峰——”岳钟琪喊了一声,便又道:“保重啊!”
年羹尧进京后,并没有等到与蔡珽的对质,而是直接得到了消息——雍正不仅没有给蔡珽治罪,还升任他作了左都御史。
年羹尧笑了,喃喃道:“这便是不信我了。”
他知道一切已经没有必要,可还是进了宫。
到了门口,却又停住了脚步,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跨进去。
他走在皇宫的小道上,今日宫里的人似乎格外少些。
夕阳西下,照在路边白玉般的石头上。枫叶落了,整个皇宫都变成了一片鲜红。
这偌大的紫禁城,每一条道,都是用无数的血泪铺成的。
关于生与死,他自以为早已参透,如今看来,亦不过是一知半解。
“年将军可真是稀客啊。一晃这么多年了,想当初还是我向皇上举荐的你呢。”年羹尧忽闻背后有人唤他。
回头一望,竟然是许久未曾谋面的十三爷胤祥。
如今的胤祥,为避讳,已经改名作了允祥。他的人生,自此开始,也与前半生的凄风苦雨截然不同。
“怡亲王如今是风光了。”年羹尧笑道。
“哪里来的风光一说,不过是为四皇兄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允祥依旧还是那个温润如玉,文质彬彬的十三爷。
年羹尧突然想起他的腿疾,忙道:“怡亲王的腿疾可好些了?”
允祥摇头笑道:“这老毛病啊,已经跟了我大半辈子,恐怕这辈子都离不开他了。”
允祥又见年羹尧愁眉不展,猜测他定是因为近日蔡珽一事苦恼,劝慰道:“皇上向来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你是知道的。他有时是残忍了些,可那是待他有恨的人,待他好的人,他是会记在心里的。”
年羹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又不解道:“怡亲王与皇上兄弟情深又才干出众,为何屡次拒绝皇上好意,只是讨些闲散的差事来做?”
允祥叹息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在这深宫之中,无论是谁,太过招摇,从来都不是好事。”
年羹尧依旧只是点头。
年羹尧不知为何,此时心烦意乱,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在晚霞里看到了那个沧桑的自己。
万寿寺的永乐大钟响了,敲了九下,十下……
钟声带来了秋意与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