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独自一人坐在房里,抚摸着桌案上几卷还未来得及翻阅的公文,他留恋地环顾四周。灰白的墙面氤氲着浅浅的水渍,窗棂在风里沙沙作响,这里的摆设都是最简朴不过的,可也有一番独特的风味,黄花梨的桌子、樟木的书橱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竹凳子上鸦青的缎子,还是去年刚入冬的时候底下的小官送的。
他是这样留恋这所只待了半年的巡抚衙门,这里有他耗费的心血,有已经情同莫逆的好兄弟们,还有,还有曾经属于他和尹四的那段回忆。
可是,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倒不是丢了官让他有多难过,年遐龄之子,就算不做官,生活温饱总是不成问题的。他只是为了心里那份不服输的劲头,还有对四川一草一木的不舍。
默默收拾好了行李,他站在巡抚衙门前,最后看着这里的人与物,心中百感交集。
“年大人!”贺成急匆匆地从门外扑进来,差点儿没摔一个大马趴。
“贺成,你也来送我?”年羹尧勉强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不是的,年大人,您不用走了。”贺成一把拉住了年羹尧的小臂。
“为何?音泰大人的折子不是都到了皇上手里吗?”年羹尧见事情有了转机,面上微露喜色。
“是啊,折子是送到了皇上手里。可您猜怎么着,皇上说大人您在四川功勋卓著,功过相抵,不予追究,还让您以后继续在四川好好干。”贺成说得眉飞色舞,几乎就要跳起来。
年羹尧听闻自己逃过一劫,心下也暗自欢喜。可他又觉得好生奇怪,为何皇上那么轻易就饶过了他这次这么大的错误。
“年大人,您怎么还皱着眉呀,不用走了,您应该高兴才是啊。”贺成不解地望着沉思的年羹尧。
“你说得对,我应该高兴。”年羹尧笑了,随着贺成携手回了衙门。
光阴如水,白驹过隙,一转眼,年羹尧在巡抚衙门又过了一年。
正是新春佳节,贺成与几个没有回家的小吏一同陪着年羹尧在衙门吃了顿团圆饭。热气腾腾的火锅架在中间,里头涮的是刚打的野味,汤物合一,“咕嘟咕嘟”直冒泡。过一会儿把东西捞上来,已是剔透晶莹,蘸着酱料吃,鲜咸在落入口中的一瞬间交融,唇齿留香。吃完后只感油而不腻,酣畅淋漓。席上众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年羹尧静静坐着,望着这一桌佳肴和眼前人,一切都恍如隔世。一年前,自己还因为返乡延误军情,差点儿罢了官,一年后,竟然可以平安无事地坐着这里和大家把酒言欢。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年大人,您别干坐着,这大过年的,咱们也不能只埋头吃东西啊。”贺成起哄道。
“是啊,是啊——”大家也都应和着。
“好,既然这样,咱们来个行酒令如何?”年羹尧提议。
“好啊,年大人先来——”
“年大人来一个——”
年羹尧被围拢在中央,难以推辞,便笑着应承下来道:“那就由贺成做个令官,不论是谁,输了可都是要罚的。”
贺成正巴不得当这个令官呢,旋即站起身来,开口便道:“章台折柳,柳留人不留。”
年羹尧笑道:“蟾宫摘桂,桂归心难归。”
语毕,年羹尧窃笑着望向下一位。
“我说贺大人,你出个这么难的题,莫不是要咱们都喝成烂泥才肯放过我们了?”
“是啊,太难了。”
“是啊,是啊。”
小吏们纷纷抗议。
贺成便道:“那就出个简单的飞花令吧,春城无处不飞花。”
年羹尧信手拈来:“花自飘零水自流。”
“乱花渐欲迷人眼。”
“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在芦花浅水边。”
“东风夜放花千树。”
“一汀烟雨杏花寒。”
席上共七人,很快又轮到了年羹尧。他不假思索道:“犹为离人照落花。”
身侧小吏正欲接下句,只听得门外有人道:“花边高冢卧麒麟。”
众人纷纷侧目,门口却站着个年轻公子,这人翠袍长衫,面如冠玉,俨然一副风度翩翩的书生模样。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巡抚衙门!”贺成上前喝道。
这人非但不恼,只温润一笑,作揖道:“在下岳钟琪,是新晋的松潘镇中军游击,也算得上是巡抚大人的属下。”
贺成听说他的身份,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大怒道:“你就是岳升龙的儿子?”
年羹尧忙唤贺成住手,对岳钟琪点头道:“你爹先前和我说过你转了武职,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上任了。”
贺成嗤笑道:“看你一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样子,好端端地当个候补知府,转什么武职。”
岳钟琪并未驳斥,只从身畔抽出一柄长剑,飞身舞起剑来。年羹尧见他身姿如燕,动作干净利落,剑穗随风,衣袂飘摇,宛若一副君子舞剑图,心中不禁赞叹不已。
他从兵器架上挑了一杆红缨长枪,马步一扎,向岳钟琪道:“岳公子请赐教!”
但见长枪在年羹尧手中上下翻飞,招招凌厉,直刺岳钟琪胸膛。岳钟琪以剑去挡,有如彩蝶纷飞,看得人眼花缭乱。年羹尧突然发力,长枪脱手而出,旋转着若巨龙般向岳钟琪呼啸而去,岳钟琪躲闪不及,挽了个剑花便跪倒在地,他则转了个身,双手向前不偏不倚地接住了长枪。
“没想到岳公子有这等好功夫!”年羹尧赞道。
“年大人虽是文官却有如此好身手,着实让容斋自叹不如。”岳钟琪拱手道。
众人也被方才两人的一场比试震住,纷纷愣在原地。
年羹尧解围道:“既然岳公子来了,上门即是客,我们同他共饮一杯如何?”
见年羹尧这么说了,贺成和几个小吏只能极不情愿地接纳了岳钟琪。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贺成早就喝得烂醉,伏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其他人有的喝到一半就晃晃悠悠回家去了,还有的也喝得神志不清,坐在凳子上打瞌睡。
此时还算清醒的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年羹尧,另一个就是岳钟琪。
年羹尧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外面月色正好,不如一同赏月。”
岳钟琪浅笑着点头。
年羹尧走到一片空地上,径自卧了下来,让岳钟琪措手不及。
望着他一脸惊恐的模样,年羹尧笑了:“你知道吗,我曾经和一个人躺在草地上看了一晚上的星星。只可惜,今晚只有月色,没有星星。”
岳钟琪盘腿坐下来,随口说:“那她一定是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了。”
年羹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手道:“是,是,他确是一位才貌双全的人,不过不是佳人,倒是位佳公子。”
“那他现在在哪儿?”岳钟琪问。
“不知道。我从未问过他的来处,也未问过他的去处。”年羹尧眼里泛出了一丝感伤。
“你在想他?”岳钟琪托着腮问。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很奇怪,是不是?”年羹尧说着自己也笑了。
“不奇怪,如果我遇上像年大人这样的才俊,分开后也准想你。”岳钟琪笑着说。
年羹尧放声大笑,一转头看到岳钟琪瘦削的轮廓。
“你为何想做武职?”
“我自幼就喜爱军事,可我爹总是逼着我读书,我就只好读书,去做出一副他喜欢的样子来。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有些事,如果不去做,以后一定会后悔。”岳钟琪说得斩钉截铁。
“那你认为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爹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人。”
年羹尧本想问他知不知道他爹为了他的前程做了些什么,他此次前来是不是身负密令暗中监视他,可看着岳钟琪如月光般清澈的双眼,话到嘴边,他又突然开不了口。
“年大人,您一身的好武艺是向谁学的?”岳钟琪见年羹尧久久沉默,主动打破了寂静。
“我和你恰好相反,我自幼喜好诗书,我阿玛却偏要让我习武,机缘巧合倒修了个文武双全。”年羹尧想到先前尹四以为他一介文弱书生不会射箭,又暗自好笑,不觉扬起嘴角。
“年大人笑什么?”
“我在想,如果他知道我会武功,会不会还这样傻傻地要和我比箭。”
“真羡慕他能和年大人一起观星比箭,我就没有这个福分了。”岳钟琪也不知道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怎么知道他是谁?”年羹尧疑惑道。
“容斋虽然不知道年大人说的那个‘他’是谁,可您说话三句不离那个人,是他准没错。”岳钟琪话语中带着几分嗔意。
“有趣,真有趣。”年羹尧没有理会他,独自望着夜空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