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尹四走后,年羹尧更加醉心于四川的民政军务,誓要做一个不负皇恩、为国为民的好官。
他一连几日都从日出忙到日落,都没怎么合过眼。贺成见他连日辛劳,端了一碗参汤来给年羹尧提提神。
年羹尧见他对自己事事体贴关心,也对这个巡抚衙门的旧人渐渐敞开了心扉。他笑着接过贺成递过来的参汤,轻轻吹了几下,一仰头,直接灌进肚去。
转眼已经到了康熙四十九年一月,正是腊月,正月里过年的时候,天气也一点点冷了下来,北风紧,吹得人身子都僵了。眼看着府里的人一个个告假回家,府衙里只剩下了贺成和年羹尧两人。
这一碗参汤下肚,从喉头暖到心头,融融暖意化了他多日来心头的冰雪。数日愁眉紧锁、不苟言笑的年巡抚脸上也显出了红光与笑容。
“你三天两头的参汤补品往我这儿送,我哪里受得起呢。”年羹尧半开玩笑对贺成道。
贺成眼珠子骨碌一转,嘿嘿笑着对年羹尧说:“年大人,您是我们四川百姓的大恩人,您的身子可是相当要紧,万一您累垮了,我们可怎么办呐。”
年羹尧拍案大笑,带着些许无奈道:“你呀,这溜须拍马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贺成也并不介意年羹尧的话,这些日子,他逐渐发现,这个新来的巡抚,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冷血无情。相反,他还是一个热血沸腾、满腔抱负的好儿郎。而他,也对年羹尧越发钦佩起来。有的时候,这个发奋图强的年轻人来了兴致,可以好几夜待在府衙,伏案到天明。
不知从何时起,衙门里的官吏们不再厌恶这个对待下属事事严苛,对待陋行铁面无私的长官,人人都对他肃然起敬。
年羹尧用了短短数月,向人们证明,他年羹尧,不是一个欺名盗世的纨绔子弟,而是真正想为百姓做些实事的好巡抚。
他喝完了参汤,又对贺成道:“快过年了,你也早日回家去和你的家人团圆吧。”
贺成只是摇头:“年大人不走,小的也不走。”
年羹尧扳着指头一算,自己加起来满打满算差不多也有半年没有回家了,心里也对京城颇为想念。可眼前公务繁忙,又不是说走就能走得开的。
想到这里,他有些失落,又有些伤感。
贺成看出了年羹尧心里有苦难言,拍着胸脯道:“年大人放心吧,这里有我呢,您啊,大可安心回家过个好年。”
年羹尧反问道:“贺成,如果留你在这儿,你的家人怎么办?”
贺成沉默了,一会儿,他苦笑着开口说:“小的没有家人了,我爹娘早就抛弃了我,我也没想过娶媳妇,就这样一个人过也挺好的。”
年羹尧见他这样说,心中更是不忍道:“这个年,还是我陪你一起过吧。”
贺成故作潇洒地一摆手,向年羹尧说:“大男人别婆婆妈妈的,这次年大人你听我一回,还是回家去过年吧。”
年羹尧见他如此坚持,心里也动了回家的念头,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道:“那就拜托你好好管理衙门的事务了。”
贺成兴冲冲地帮他去收拾回京的行李,年羹尧正要跟去,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亮工贤侄好久不见,近日可好?”
年羹尧循声望去,却是当日亲自将他带到巡抚衙门的四川提督岳升龙。
“四川巡抚年羹尧见过提督大人。”年羹尧给岳升龙打躬作揖道。
岳升龙上前扶起年羹尧,笑得如慈父般和蔼可亲。
“提督大人是一个人来的?”年羹尧没瞧见他身后跟着什么人,关心道。
“是啊,贤侄莫不是以为老夫是来视察公务的吧?”岳升龙说着抚须大笑起来,拉近年羹尧道:“今年这个年,贤侄打算怎么过呀?”
年羹尧瞥了一眼里屋的贺成,支支吾吾道:“我……亮工想着府里应该没有什么大事,下属们又都告了假,回京过年也未尝不可。”
岳升龙却丝毫没有半分怪罪的意思,相反,他笑得越发慈祥起来:“贤侄不必担心,老夫在这川蜀之地也有几十年了,个中辛酸岂会不知。你毕竟还是个孝顺孩子,回家去过年也好,记得代老夫向年遐龄年大人问好。”
年羹尧见岳升龙对自己的处境颇为理解,兴奋点头道:“多谢岳大人体谅,侄儿到了京城,一定将岳大人的问候带到。”
年羹尧亲手为岳升龙倒了杯茶,毕恭毕敬地递到岳升龙手中,又道:“不知岳大人今年打算怎么过年?”
岳升龙满脸春色,敬布腹心道:“实不相瞒,亮工啊,老夫已经入了川籍了。”
年羹尧哑然失笑,惊问:“岳大人怎么突然想起入川籍了?”
岳升龙淡淡地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老母年逾九十,皇上体恤臣一片孝心,故而准了我们一家老小都入川籍,入川团聚。”
年羹尧心知这岳升龙身为四川提督,今日独自登门拜访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又迟迟不愿说出来由,着实让人心急。
岳升龙坐在一侧,静静品茗,悠然自得道:“贤侄,你这茶是好茶,可惜还是煮得太急了些,不够滋味。”
年羹尧闻言祛衣受业道:“岳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岳升龙凌然一笑,上前拍着年羹尧的肩膀,缓缓说:“犬子岳钟琪自然也随老夫入了川籍,不过嘛,他如今不过是个捐官得来的候补知府。我这个儿子,别的不说,自幼热爱武学,喜欢打打杀杀的。前几日,他提出想由文职改武职,我就说啊,一口吃不成一个大胖子,咱们还得一步一步慢慢来。不如先去四川巡抚年大人手下做事,如果做得好,自然有机会。”
年羹尧一时怔住了,他没想到,岳升龙的目的竟然是把他的儿子安插到他的手下。
“怎么,贤侄是嫌弃小犬不才,给年大人你添麻烦了不是?”岳升龙声如洪钟。
“当然不是,既然令郎愿意来巡抚衙门历练,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年羹尧正了正衣襟,俨然道。
“好,那过了年,就让他到你这里报道吧。”说完,岳升龙还不忘了从衣袖里拿出一枚平安符来。
“贤侄,回京路上,一路平安。”岳升龙笑着将这平安符塞到了年羹尧手中。
贺成很快就收拾好了行李,出来时却看见年羹尧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处,关切道:“年大人,你没事吧?”
年羹尧急忙扬了扬嘴角:“没事,行李收拾好了?”
贺成将满满当当的包袱推到年羹尧怀里,又把他往门外推去,眉飞色舞道:“事不宜迟,您还是赶紧上路吧。”
年羹尧无奈地摇摇头,心中却暗藏着喜悦。
这一刻,他什么都顾不上去想了,策马向着京城狂奔而去,年少轻狂,也只有放纵这一把。
谁知刚行了一里路,身后却突然传来贺成嘶哑的喊声,“年大人,年大人,快回来!”
年羹尧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忐忑不安地对贺成道:“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
康熙四十九年,斡伟生番罗都等掠夺宁番卫,杀死游击周玉麟,圣上大怒,命四川巡抚年羹尧与四川提督岳升龙剿抚。
年羹尧忽闻军令,来不及收拾准备,带了一队人马,径直向平番卫赶去。
可一众人等风尘仆仆地赶到平番卫,还未曾与那罗都谋面,却听前方传来捷报:罗都已被四川提督岳升龙大人生擒,如今已在押解途中。
年羹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厉声问那回报的探子:“为何我这里才得了敌情,岳大人已经生擒了匪首?”
探子也是一脸茫然无措,只道:“这,奴才也不知道,恐怕要问贺成贺大人了。”
贺成见年羹尧目光如炬,几乎要将他焚烧成灰,唯唯诺诺道:“不关奴才的事,奴才一接到宫里的圣旨,就马不停蹄地往大人那里赶了。”
“圣旨是谁送来的?”年羹尧紧紧攥着辔头,心里默念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是提督大人派人送到巡抚衙门的。”贺成如实相告。
年羹尧倏地想起什么,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笑脸,只觉得背上凉嗖嗖的,很快爬满了鸡皮疙瘩。
笑里藏刀,莫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