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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八时

如果要我现在回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我依旧没有能力能够将其诉诸语言。但是时间俞是流转,将其写下的欲望就愈发强烈。那识海中不时闪过的记忆的倩影,就像是老电影的象征镜头一般,一遍又一遍的在我脑中闪过。每闪过一次,脑袋就像是被它踢了一脚一般。虽然并无痛感,但却不容你不回忆起那记忆。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它闪过的愈发频繁,愈发持久。就像是自己一步一步渐渐走离一般,每次回忆都好像变得模糊。但是记忆中的景色如何变换,那时的那股彷徨和忧虑都似乎相识耳旁的风一般,萦绕在我身边。

这彷徨愈发冲击着我的思绪,就像是微风吹过一潭池水。带起的涟漪总是需要很久再逝去。那涟漪的微波动摇着我。就像是如今四月赏樱见到花落满地的悲哀。

那时的我身处在那样的风景中,但就算身处其中,我也未必就留意过那风景。更何况,我那时心中在意着一个女孩,我正抱有恋情。我所关心的不过是那女孩,她的喜怒哀乐,亦或是她只言片语。我所在意的不过是这些。我时常想起那风景,褐红色的塑胶跑道,沿着跑道的白线,夕阳下漫步着。她不知从何处跑来,伸过脚想要绊我。却弄巧成拙的摔倒在跑道上。

夏末的风,九月的夕阳,依旧破碎的漫天云霞。隐约传来的蝉鸣,操场上学生的喧闹声,不时传来的大笑声。甚至还有从人造绿茵草坪中飞出的足球。双手合十,一脸腼腆对行人道歉的捡球的人。这些都环绕在我身旁,世界仿佛在此汇聚,又在此终结。

我微微屈膝,将手伸向坐倒在跑道上的她。我那时除她以外,大抵是听不到别的声音的。只有等到若干年后的现在,我才注意到这风景中的种种。

“你躲开干嘛?”她有些生气的说。

“我并没有躲开,是你自己绊倒了自己。”我笑着回答她,

“摔疼了?”

“并没有,只是觉得可惜。”

“什么可惜?”

“早知道如此,不如一把把你拉倒。”她抓住我的衣袖,站了起来。

“这还真是,”我愕然的说。

“真是什么?”她又有些不悦。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样也未尝不可。”她的手指离开我的袖口,一下子,好像轻松了很多。

她转过身,向前走着。我则以一步的距离跟在她身后。她的头发那时还没有染上黄色,黑色的马尾辫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在眼前来回晃动。时不时侧过脸来和我说一两句话,那脸颊好像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膜。林见总是这样。

可是她说了什么我全然已经忘记了。起初的我拼了命的想要想起她说过的一言一语,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渐渐的,我开始觉得忘掉也没关系,就这么忘掉就好了。因为一开始自己也许就没有留心那些话语。自己也许那时也有自己的心思。正因为种种方面的遗忘,我才得以现在坐在桌前写下这些文字。我想,这些破碎的记忆本身就不完整,也只有文章这种不完整的器皿,才能够承载。若是每分每秒都记得清晰,恐怕是连一个字也无法写出,面面巨细,考虑到所有的细节是不可能的。如果要要照顾到每一个瞬间,整个记忆就会变得更加模糊。所以只有记忆是不完整的的时候才能将其付诸语言。

可那我那时究竟在纠结什么呢?

哦,我那时做了一个梦。也许是在纠结那个梦吧。但那是否有些过于认真了呢?我想不是的,借由那个梦境,我莫名生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感觉无比奇妙,如果硬要做个比喻的话,就像是一个我不知姓名但一定能在人群中认出的女孩。我对她疑惑不已,但又无比清楚一点。就算姓名,长相完全不知也没关系,我定然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她来。

并非自信,而是内心深处生出的一种心意。所以对正在眼前漫步的她,我并未过多留心。直到夕阳完全落下,只剩余晖还在天边徘徊。操场上的照明灯攸然亮起。夏日的晚风,正吹过我们之间的空间。随风吹来的,还有她的一句话。

“回去吧?”

“是啊。走吧。”我如此说道

可是如今想起,我却总是难以忘怀。也许自那时起,我的回忆就已经被这风景给占据了。做过的事,说出口的话,繁琐的约定,后来都难以为继了。若是这样下去,我早晚会在与她的相处中逐渐迷失。可左思右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牢固,言语必须要小心才是,我和她都是极为敏感之人。所以,就这样什么也不做,保持现状的相处下去,也说不定就是最好的选择。不过,因为什么也不做而留下的遗憾,恐怕再无填补的可能了。遗憾也未尝不可,可心中总保留着那样的想法,而且日愈强烈。那想法在我脑内数次回响,我每次都需要极长的时间将它克制下来。否则言语出口之际,我们的关系又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变化之后又会如何,我无法设想。但如果选择任何一方都会留下遗憾的话,那就留下最大的遗憾吧。我那时如此想着。

几年前,其实也就三四年前。我升入本地的一所高中上学。中国的高中往往都是全日制,因此学生从高中开始就要与其他同学一起挤在一间宿舍里体验集体生活。因为要建设能够容纳全校学生的宿舍,再加之供给全校学生使用的教学楼以及食堂。理所当然的,学校占去了很大的面积。所以很多学校都搬出市区,迁到市郊等空间足够的地点。我的高中也本该是如此。但是由于在考试中发挥失常,我最后落榜没能考上第一志愿的学校,在一片失望中。我只能前往随手填报的第二志愿的高中。

这所高中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有些莫名其妙。首先便是,它并非是一所全日制学校而是一所走读的学校。当然学校也配有宿舍,但是只向家距离学校远的的学生开放。这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这所学校是为数不多还没有搬出市区的高中之一。由于建在市区的一个小山附近。自然也没有强制学生住校的理由。所以一到放学的时间,身穿高中制服走出校园回家。总是能吸引旁人的目光。其次它莫名其妙的地方是,它紧挨着一个森林公园而建。所以周围景致可谓壮观。也因此,学校偶尔会组织到山上写生。学校大门前,马路很是狭窄,倒是能够保持双向的车流。但一到早晚高峰,必定堵得水泄不通。从大门走入,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大门正对的一座三楼东西向的教学楼。楼前道路又分出两条,一条向右通向另外两座楼,一条向左通向操场。两条道路一边是狭长的教学楼,一边是郁郁葱葱的花园。待到早春的时候,几株单双樱绽开粉白色的花朵,风景也甚是可观。但碍于学校管理的缘故,往往只有片刻的间隙,才能看到这初春的风景。至此以后,这学校中唯有天空和气温才能窥见季节的变更。

但这所学校在根本上莫名其妙的地方在于,它一直采用一种粗劣的模仿别的学校管理方式的模式。这点很是明显,市区内的学校却和郊区的学校采用同样的作息表。就譬如晚自习这一点,走读的学校往往是不需要强迫学生上晚自习的。但是从我们这届开始,学校突然打出了“理工见长,美誉突出”的建校特色。于是为了提升学生的学习成绩,开始强制自习。我不知为何一个二流高中要在升学率上与那些一流学校竞争。也不知强迫自习是否能够提升我们的成绩。但不管如何,结果就是,我们离校的时间推迟到了晚上十点之后。对此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校方管理层究竟作何打算。

就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学校,说它好也算不上好。说它不好也算不上坏。只有听之任之,顺其自然。才能在此处安稳的生存下去。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高中校园。我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的时光。当初父母就是因为方便才报了这所学校,结果没想到落榜最后来到了这里。可以说,我从一开始就对这所学校并无好感。

但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办法改变。就这么着,我迎来了报道的日子。中国的高中一般都是在假期结束之前一个周至两周左右报道。主要是去看分班和熟悉学校。紧接着进行一到两周的军训,军训过后的九月一日。才是开学的正式日期。我并无去这学校读书的意愿,但事已至此,转校早已没有可能。但想到要去一个本不想去的学校,心情总有些怏怏不快起来。

从家附近的站台乘上公共汽车,直接坐到终点站下车,往回走个两三百米。便可达到大门。广场上摆出张贴着分班结果的布告栏。很多学生围在那里,看分班的结果。我一边在脑内如此想着,一边正从张贴出来的分班表上寻找自己的名字。通知栏前站着很多人,我穿着蓝色的衬衣,穿过喧闹的人群。眼睛快速的从纸张上划过。最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我被分配到了八班。随后也觉得没有什么实感,我站在学校大门正对的的广场上。八月的阳光把一切都晒的暖洋洋的。两旁的树叶鲜绿。结伴而行的新生,形影独立的新生,放声大笑的新生,各种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我想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好像一切感情都交织在这新人聚集的广场里,与故友重逢的喜悦,和新结识的朋友聊天的欣喜。也固然有暗自悲伤的人,真是奇妙的光景。好像互相并不影响一般,他人的热闹似乎和他人的冷清恰当的存在着。有说有笑的群体旁,也总是经过只身一人,只顾迈步向前的学生。这究竟算是什么呢?我也并无心追究下去,我那时对这所高中并无好感。有的无非是冷漠的感情罢了。去教室报道,领到校服。班主任吩咐完军训和入学典礼的事情。老师宣布结束后,我走出学校。

军训后,两周后。我并未缺席,按时出席了入学典礼。那是一个晴天,全校学生背光站在操场上。个子不高的校长正站在主席台上校长在主席台上发表着陈词滥调的演讲。我想这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带着眼镜的胖校长,穿着捎带蓝色的衬衫手拿打印的演讲稿,然后对着主席台下的师生做着千篇一律的演讲。

那日的阳光照在我的后背上,我那时并未意识到。自这天起,我会在学校与她结识,再因此生出种种关系。但是若是只是回想起来,我总是感到悲哀。这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因为我和她本能阻止那种种悲哀的发生。可是我们却总是作茧自缚,彼此受到伤害,最后又只得自己抚慰自己的伤口。到最后我未能让她免于种种伤心事,而我自己也在种种遭遇中逐渐迷失。到最后,我也没能救得了自己。

但要说自己得到了什么的话,我想我和她之间得到了一种难得的感情,这感情有时坚固如钻石,有的时候却像蛛丝一般随手就能拂去。但有一点我深信不疑,这感情的难以找的一个合适的词语将其形容。时至今日,我也无法界定自己到底如何看待她,而她又如何看待我。这早已模糊不清了。

十月某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现在是有别于其他时间的课间,足足有四十五分钟之长。和一节课的时间同等。所以往往这个时间,都是同学们嬉笑聊天的时间。我同位的好友,姓贾名雨。也出去散步了,我刚从学校图书馆里借了书。不打算出去散步,于是就拒绝雨的邀请。自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书。教室里还有没出去的同学,他们或安静学习,或与朋友不是大声就是小声说着话。这课间相当喧闹,不过倒不打扰我读书就是。

我不是那种嗜书如命的读书家,我只是对某一类,某一种小说爱不释手。当然,同龄人中爱读小说的大有人在。不过他们喜欢的都是科幻,悬疑,推理那一类的小说。不是我胡说,但凡你拦住一个这个年纪的高中生,他恐怕一定读过东野圭吾或是南派三叔。而我喜欢的,是另一类文学。我那时刚刚读完川端康成的《藤花与草莓》,又借来的宫泽贤治,三岛由纪夫和村上春树的书。每每当我向同学提起这些作家时,他们没有一个读过的。结果东转西转,整个级部打听下来,也没有几位和我一样喜欢读日本作家小说的人。不过仔细想想来恐怕也是这样。在二零二零年的中国读这些作家,虽说不是什么会被批评的举动,但也终不是可以提倡之举。

我正低头读着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林见却突然坐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她拉拉我的衣角,看着我不说话。我放下书说,

“怎么了?”

“想找你商量件事。”

“他的事?”

“嗯,他的事。”她把椅子往我的方向靠了靠。小声说,“他送了我一块表。”说完把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推到我面前来,盒子用蓝色的丝带缠着,打着一个蝴蝶结。很明显已经拆开过了,我得到她的同意后,打开了那盒子,一块做工精细的机械表静静的躺在那黑色的丝绒底布上。

“哦,这看起来就很贵啊。”我发自内心地说。

“嗯,我听说这块表花了一千多块钱。”她也点点头。

“居然这么贵的吗?他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这我哪里知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她好像很苦恼的样子。“他好像很认真的样子。这下真的不好办了。”

我们口中的那个“他”是我们高一的一个同班同学,是个肥胖的男生。个子倒不矮,但由于实在是胖的出奇,所以看上去并不是很高。他一脸老实长相,为人也是友善和蔼。之所以苦恼是因为这个男生跟林见表白了。他和林见高一时就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上到高二之后虽然不在同一班级,但也是经常结伴逃晚自习的关系。

所以突然被跟自己关系比较好的朋友表白,林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其实那也算不上是表白。只不过通过其他朋友的只言片语和他对她的种种表现。才让这件事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虽然我想这种她是一定会拒绝的,可是她居然表现的很迟疑。所以我也不敢轻易的说些什么,只好先问她是什么想法。

“你怎么想?”我问。

“什么怎么想?”

“就是对他啊。”

“唔,我不知道。”

我有些困惑,但还是问了下去。

“那你喜欢他吗?”

“额,这。这我也不太清楚。”她回答的倒是爽快,只是回答本身让让人头疼。

“话说怎么算是喜欢呢?”

“这。”我眼看她问出这样的问题,只能换一种方式来问她。

“那这样,你想象一下。”

“什么?”

“你想象下自己和他牵着手逛街的样子。”

“呃,”她皱起眉头。我看有效果,又追问下去。

“你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没关系,你再想一下。如果让你吻他。你愿意吗?”

“嗯嗯额,”她飞快的摇着头。

“那这不就行了。”我说,“解决了,你不喜欢他。去把人家拒了吧。还有,把表也退给人家。”

我心想事情到此应该就能解决,于是把身子转回去,有捧起书来。

“可是我已经收下了这块表,再退回去不太好吧?”她说.

“你已经跟他说要收下这块表了?”

“我当时又不知道他喜欢我,就收下了。”

“我说,这种事你别开玩笑。”我脸色有些黑,她看着我,也显得有些怯意。

“也就是说,你在明知道对方喜欢你的情况下,依旧选择了接受他送你这块价格不菲的表吗?”我问。

她点点头。我叹了口气。

“不觉得过分?”我有些生气。

“没那么严重吧?”

“我说,你赶紧跟他说清楚。把他拒了,然后把表还给人家。”我语气严肃起来。这和平时的的我有些不同,我几乎不对她生气。我看着那块表,至少那里面有份感情,我有点同情那个男生,我和他高一时关系也还不错。虽然并不是那种交心的朋友,但总归是个能够坦诚相对的难得的人。况且他相当不错,性格也没有什么缺点。虽然我打一开始就觉得这是一段不可能的感情,但我还是在内心里为他鸣不平。

“我知道了,但是。”

“但是什么?”

“拒绝了之后,是不是就做不成朋友了呢?”

“也许吧。”我说。

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但是又好像有点舍不得这块表。我就又提醒了她一遍,她大概是受不了的我的啰嗦。我还没说完就跑走了。我看着她拿着盒子离开了教室。于是又拿起书来,读《挪威的森林》。书中刚好是渡边和绿子在餐厅初次见面时的场景。绿子和她,倒是有些相似啊。我看着书页上的字,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与她刚刚相识的时候。那时的她比现在更加蛮不讲理。不过也得益于她的蛮不讲理我和她才认识了彼此。

我和她是因为另一个人相识的。那个人是我高一时的同位。因为他和我是同一所初中毕业的学生,虽说我们中学时并不认识。但总归是一个学校的毕业生,相较于其他完全没见过的人,还是找一个不熟但是好歹见过的人做同位会比较简单些。

毕竟同一所学校毕业,至少一开始相处时拥有一个永不枯竭的共同话题,这样一来,哪怕是如我这般不擅社交的人,也能应对如流。总不至于落得形影独立。

不过这仅是作为一种被迫的选择,和他相处几日后。我便后悔了,此人性格极差,相处起来总是令人感到不快。他盲目自大,喜欢吹捧自己的能力,但却没有和那吹嘘相称的实力。我在看穿了这一点之后,便决定不能与此人深交。但碍于同位,我对此也只能认栽,和他还是偶有交流。可是又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他擅长社交。至少刚开学时看上去是那样的。他很快就和班上的同学熟络了起来。

那时我们班的管理方式极其奇怪,班主任将大量的权力交给了班级委员们。而班级委员又由学生自行组织选出。这就导致了,尚未开学之时,班级委员就已经内定了下来。当我被告知班级委员未经选举和推荐就已经敲定之后,我心想这是何等的不公平,而绝大部分的学生甚至不知道老师的这项指令。而最我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班主任全程都没有参与班级委员人选的决定,她把这件事就这么全权交给了几个在报道当天与她交谈过的几位学生。当最后班级委员的名单递交到她手上时,她也未加以审查,只是认了下人,就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当时的我无法认同这种行为。

班主任的日常管理也是莫名其妙,她本人平日往往是最晚到的,又是最早走的。如果这天上午没有她的课程,她甚至会缺席一上午,去到办公室一问才知道她还没有来。下午若是没有课时要上也会立刻回家。她唯一会准时上班和下班的日子就是周一。因为早上有升旗仪式,下午有安排本周各种事项的班会。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十分懒散又不上进的老师,却是整个级部里管理最为严格的人。我本以为如此懒散且不着调的老师对待生活恐怕也是一塌糊涂。没想到她其实相当认真,而且那股认真超过了任何我见过的女人。以至于我最终都没搞清楚,她到底是理性更多些还是感谢更多些。无论是班会课上说出的那些陈年的糗事,还是在自己父亲被推进手术室还要坚持给我们上课也好。她这人泾渭分明,玩就是玩,学就是学。任何事物都有一个无比清晰的界限。所有的情况她都能用规定将其解决。这正因为她那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到的各式各样的规定,所以她才能每天都如此懒散的行事。正如她在报道时对我们所说的那样,

“我只负责我们班级在级部上的事情,我们班内的事情。我基本不插手。你们要是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跟说我。高二楼物理组找我。”也确实如此,只要是关于我们班在班级之间的事情,她都无比认真。运动会,平时的检查。我们班总是占据优胜。都是她的要求所致。她这人在这方面胜负欲极强。其结果就是我们的在校成绩往往比尖子班都要高。在规定之外,我们被赋予了极大的自由。其中莫过于恋爱的自由。在中国,恋爱在除大学以外的任何学校都是被禁止的。学生上学的意义是学习,大概所有的学生从小就接受过这种教育。但是恋情这种东西,它总是要自然的产生。不管当事人是否注意到这是恋爱,都可能怀抱恋情。我想禁止学生谈恋爱的班主任十之八九,她却完全不在乎。只是她认为,自由是需要他物来交换的,恋爱自由的代价就是失去评优的资格。但是大家对此都不冷不热,毕竟在学生眼中,能够允许这个年纪的恋爱就已经是莫大的宽容,更何况她确确实实的不加干预,也不外传,甚至会撮合已经在交往的情侣们。处在这个班中,人人都有颗躁动的心,但都隐藏平日的和平之下。

所以这是一个外部看上去极其森严有序,但内部无比自由混乱的班级。这是一种扭曲的集体,在外我们团结一致,是所有班级所倾慕的对象;对内,我们拉帮结派,相互仇视分裂。人人在其中都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定位,为自己找到一个安稳的场所成为了最大的难事。

林见就是班级委员们的一员,她是宣传委员。那是极其贴合她形象的一个职位,如果叫我来选择的话,我也一定会选择林见来做宣传委员。因为那时的她就像是漫画里才有的那种角色。那种身处同学中心的女孩的形象,社交的中心,就像是群星环绕着太阳一样,我们是群星,她是太阳。她有光和热,她有活力和朝气,当然也一副俏模样。很受欢迎。

她不论走到哪里,身边都有那么一两个人相伴。所以当她和我的那位不着调的同位熟络起来之后,我才终于进入了她的视野。但她恐怕也是束手无策之后找到我帮忙。那是我第一次帮她。

因为她被在班里用极亲密的称呼大声呼喊我的同位,所以被误认在和我的同位交往。按常理来说说也应该是这样,毕竟情侣之间才会用那种昵称互相称呼。事实上我的同位那时是有女朋友的,而林见也不是喜欢我同位,她只是觉得他作为朋友是个不错的人。只是她的行为实在是越线,而且常常越线,所以被误解了也不奇怪。她这人说来也怪,明明作为社交的中心。却对基本的界限有着错误的理解。林见自己也并不在意这件事,但我的同位很是在意。他受不了同班同学对他的流言蜚语,果断选择了疏远林见。但不知为何,林见十分看重和他的关系。一下子被人疏远,她有点接受不了。眼见友谊即将结束,而任凭她自己如何请求,我同位都不愿和她好好谈一次。虽说在我看来这并无必要,毕竟两个人又不是真在交往。但她硬是要坚持,所以在她自己请求无果之后,我就进入了她的视野。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刚开学,大家都不是很了解对方。我是他的同位,又是一个学校毕业。我说的话,应该很轻易就能被他接受吧?按常理来说,也确实如此。当时的我丝毫不关心这些,所以她找上我来。

“喂,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正在写作业的我耳边传来了她的声音。

“我?”转向右边,我看到她趁着我同位不在坐到了他的座位上。

“嗯。”我一看是她,心里大概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

“不帮。”我不等对方出口就拒绝了对方。这是拒绝别人最好的方法,它的好处在于不是强调“我没有能力帮你”而是单纯的突出“我不想帮你”。强烈的传达“否定”的意思,是这个方法最为突出的地方。而且这也是一种没有礼貌的做法,一般的人被如此拒绝,一般都会打道回府,可她不是那种人。

突然,一阵疼痛从我的小腿传来。她踹了我一脚,而且相当用力的踹了一脚。帆布鞋的硬鞋头把我的小腿骨撞的发痛。我猛然抬起头,心思也完全从桌上的练习题中抽出。

心中气愤了到极点,我恶狠狠地看向她。她却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甚至用手指卷起了自己耳边的头发。那脸上似乎挂着一种她踹我天经地义的表情。就像是她踢得我这一脚,如何喝了一口水一样自然。完全没有任何感到歉意的表情,我被那莫名的表情浇灭了怒火。本来想说出的话也被咽了回去。

“我说,能不能帮个忙?”我再次被提问。

“不,”又一股痛觉袭来,我出口那瞬间。我再次被她踹了一脚,在同样的位置。总感觉好像我还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就已经踢到我了。这下我彻底想不明白了,因为她用的力气实在是大,就连我一个男生也觉得吃上她这样脚也受不了。

“现在呢?你想帮了吗?”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又问着。她突然露出了微笑的表情。

“唔,嗯,”我犹豫之时,又是一脚踢在我的腿上。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心想这样对方多少也会做出些应对。结果她又是一脚踢在我的腿上。正当我忍无可忍准备开口骂她时,我突然看到她背后还站着我们班的体育委员。他是篮球的特长生,个子很高。我突然想起同位曾经跟我提过体委喜欢林见。如果只是一个女生的话,我怎样都是有办法能够解决的,但要是牵扯到两个人,而且还都是班级委员的话,我以后在班级里恐怕难以找的自己的空间。向他人求救也是不可能的,现在是课间,大家都在忙心自己的事情。于是我又坐下来。

“什么忙?”我问。因为被踢的地方还隐隐发痛,我不得不先就范。

“你答应帮了?”她一听我说,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不,我想先听听具体是帮什么。”我说,为了不被再踢上一脚,我又补了一句“不至于不让我知道要帮什么吧?”

“嗯嗯,那肯定不会。所以,”她又突然扭捏起来。我深感不可思议,明明刚才还是一个对他人可以不假思索施加暴力的人,居然也会做出如此腼腆的姿态。

“就是你也听说了吧?应该?不对,你肯定也知道吧?”

“和他的事,对吗?”我用手指指同位笔记本上的名字。

“嗯,我只是想和他好好谈一次而已。其实真的再没什么了。”她又认真起来.

“所以想请你和他说一声,能不能让他和我聊聊。”

“可你之前这样做都失败了吧?”我说,“说实话我觉得这不会有用。”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做,她在之前就已经尝试通过他人来向我同位转达沟通的意思。但是我同位无一例外的都拒绝了。对现在的他来说,这就是个粘手的热油瓶,他已经受够了。所以他巴不得立刻甩开她。

“可是我就还想去试一次。你和他不是一所学校毕业的吗?”我把身子转回来,并没有看向她那边。

“那也不见得就能成。”说完我就又被踢了一次。不过我说的话好像她确实听进去了。

“那,至少你替我跟他道个歉?就说不好意思,本来是不想搞成这样的。但是很对不起,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什么之类的。”

“道歉的话我想他也不一定能听进去,而且不是本人去道歉的话。我想多少有些……”

“你帮不帮?”我突然看见似乎她的眼眶里有什么。便把头转向窗的方向。

“你一定要这么做吗?”我问,她点点头,

“那好,我尽力。”我只得答应。随后她又扯起来东南西北的话来。最后我同位从操场赶回,她才从他的座位上离开。同位回来的时候,也没给我好脸色看,大概是看到了林见和我交流吧。

于是最后我以被踢了九脚作为结果,答应了帮她去和我同位说一声,就说她想和他聊一下。就是这么一句话,我被踢了九次。这就是我和她的第一次对话,我首次认识到她,就是不讲理和强势。但那其中又似乎包含着某种神奇的特性,就好像纯黑的幕布中突然出现一条白色的线条一般。她诚然不讲理甚至粗暴,但又在某处流出别样的细致和温顺。我不得不感慨此人之怪。

不过一年后的她,就已经变了很多。铃声也响了,我放下书。看了看窗外的夕阳,这学校也只有晚霞值得一看了。几天后她找到我说,那男生和她绝交了。我有些担心她,因为她向来看重和朋友的关系,正当我想去多问几句的时候。她告诉说不必担心,自己一个人溜走了。我留心观察,他们确实不再来往,见面也不向对方打招呼,偶尔谈起几句也总感觉那其中含有隔阂。可那男生大概还是做的有些过分了吧。绝交这种事情,在我看来怎么也不是一个高中男生该说出的话。

人是无法割断与他人的联系的,随着信息化的程度不断增高,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就俞深刻。人是不可能不与他人产生关系的。只要他身处群体之中,就避免不了与他人接触。与他人接触就一定会产生一些关系。相遇,相识,熟知,分离,各种各样的关系在各种各样的主体之间建立起来。这种关系一经建立,就势必产生影响。朋友,恋人,熟人,讨厌的人,没感觉的人,甚至是完全没有说过话的人。他们之间都存在着复杂的关系,就像是一张稠密的网,线将每个主体连接起来。每个个体形成了所有的小群体,所有的额小群体又形成了整个集体。

但请设想这样一种情况,倘若有人擅自切断了线。也许整张网就会撕裂。所以,面对是否要结束一段关系时,我想必须慎之又慎。哪怕是再轻微的动作,都会在线的另一端产生犹如滔天风浪的变化。这关系有时是如此的坚固,有时又就像一根在风中晃动的蛛丝一般。

所以,我想,“绝交”绝不是能够轻易出口的话。而人有各异,有的人也许对于这些漠不关心,但有的人对于这些就是如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林见就是后者,对她来说。至少在我看来,她无比看重这些关系。哪怕是曾经深深伤害过她的人,她也会对关系破裂之前的回忆而惋惜。关于这点,我并未感受过。所以我也不知到底何种感觉。不过,就算经历了完全一致的事情之后,我想,我也会得出与她截然相反的结论。因为我并不像她那般,我并非无情无义的人。我只是俗到极致,又懒到极致。不愿与他人交涉,也不想与他人交涉。遗憾倒是常有的,但是在我看来,这些总归是可以面对的事情。

我初中时曾经结交过一个女友,与她相恋了两年。是我初中三年的同班同学,从一开始的陌生人到最后恋人,其中花费了三年的时间。我是那种容易在相处久了的人之中喜欢上他人的人,我与她做朋友也是许久。到最后也是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考虑,最后才选择与她在一起。我对她极其上心,她对我也上心。三年作为好友的相处,我和她早就对对方知根知底。相处起来也是十分令人愉快。我们曾经认为就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她去到外地的学校上学,距离之间的隔阂将我击倒在地。我难以忍受曾经形影不离的两人居然会逐渐变得形影独立。她也同样如此,她也没法忍受眼见因为见不到面而导致关系越来越差。我们都不想让这段关系发展成二人见面无言的地步,所以,我们选择在感情尚未枯竭之时分手。

在家中我时常想起她的种种优点,难免一阵心伤。可却无法挽回,我决心从中走出,将自己尽可能的封闭起来。但时至今日,想起她我也还心存余悸。

这样想来,我也许也同林见一样吧。也许吧,只是也许。

月末,我在学校走廊中同曹英散步时又看到了林见和那男生在聊天。他们之间看上去还是生硬,但是比起之前已经好了很多。后来听林见说那男生到最后还是觉得绝交不太对,向她道歉了。希望还能做朋友,我对此不想作何评论,他们很快就又变成像以前那样了,说说笑笑的样子同往常一样。我甚至深深怀疑他们不曾绝交过。但是无论我怎么想,这都是他们的事,我既无权干涉也无权指责。

我和林见要一起走读政治这门学科,这节课设在别的班级的教室。我和林见在那课上做同位,她有向我提起她圈子里另外一位男性朋友的事。那男生和跟林见表白的男生是好朋友,高一时也与我们同班。不同于他那个胖朋友,此人高高瘦瘦,肤色偏白,和那朋友恰好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喜欢他们班的一个女生。”她全然不顾正在讲课的老师,偷偷说给我听,“你看就是那边那个。”她用手指着坐在前面的一个女生。那女生我并不认识,我只知道她和我们一样,也是需要走读政治的学生。脸的话,至少也见过几次。不过就仅限于此了,我对这女生的认识。她是二班的学生,和瘦高男生现在是同班同学。

“她个子还没我高呢。”她又说着,我并未回复。

“所以呢?”我小声问着。

“嗯,就是他说要去追她啊。”

“哦,那祝他成功吧。”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敷衍?”

“呃……”

她突然不说话了,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女生看。我见她不再说话,于是又开始集中精神听老师讲课,这节讲的是“唯物辩证法”,当然是非常基础的一些概念的学习。对于高中生来说,辩证法思维多少还是难以理解的,虽然现在的我理解了那根本不能算是辩证法。但那时的我对文科相当上心。所以我集中注意力听讲。讲课的老师已经年过五十,性格有些暴躁,但课本身讲的头头是道,所以我对她整体上来说还是很尊敬的。不过也仅限于尊敬,我对几乎所有的持有老师这一身份的人抱有不信任的态度。老师此时正在讲解“矛盾”这一思维方法,她在黑板上用粉笔快速写下板书,然后开始事无巨细的阐述其中的含义,运作的原理,以及方法论。我正听的入神,林见却碰了一下我的手肘。

“喂,”她还是低声说,我不做回复,等她把话说完,

“你说,喜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好像之前也问过你这个问题吧?”

我一边听讲一边听她说话,但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怔了一下,

“怎么突然问这个?”我也小声回答她,恐怕是好友的想法和举动对她产生了影响。

“我就想问问,你快点说。”

我一下子犯了难,这该让我怎么说呢?“喜欢”该怎么界定呢?我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你想知道什么?”我反问她。

“什么叫喜欢呢?”

“喜欢的定义?”

“嗯,不过能不能不用定义这个词?怪不舒服的。”

“嗯,好。”我开始思考该如何回答她。

“在我看来,听好啊。仅是在我看来,喜欢,大概是一种对他人的倾慕吧。是一种渴望,而且是一种很理想化的事物。”

“是这样吗?”

“我想,也许是这样。不过真要叫我来说,我也说不准就是了。”

“那是不是喜欢就要去表白吗?就像那谁一样。”她大概说的是那个胖朋友。

“我想不是的,”我说,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喜欢也不一定要去表白,喜欢也有很多种方式啊。当然喜欢一个人可以去表达自己的心意,但没人规定喜欢就一定要去表白啊。”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所以也可以不去表白的对吧?”

“是,”我略一沉吟,“是又出什么事了吧?”

“嗯,”她不太情愿的样子,“嗳,苏展,待会占用你一点时间可以?”

她也自知不能事事都依赖我给她筹谋划策,所以有的时候她还是会瞒着不说。 直到事态进一步恶化,直到她再也不能掌握的时候再来向我寻求帮助。

我早已习惯了被她问着问那,高一时就是这样。一有问题就跑来问我。什么问题都问,所以她有心事,我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的。我答应她午休时抽出时间陪她。

午休时我简单在食堂吃了一顿,花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然后又风尘仆仆的赶回教室去,我发现林见已经在我的位置等我了。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赶紧走过了去。顺便把手上买的汽水分了她一瓶,

“谢谢。”她说,但我却愣在原地。

“怎么了?”

“原来你能道谢啊?”

“啧,嘶。”

“好好我道歉,对不起。久等了?”她把我的座位让开,转身坐到了我同位位上。

“你说吧。”我转身坐下,喝着汽水。

“其实,他和她已经块要在一起了。”她说。

“已经表过白了吗?”

“还没,但是已经差不多了。”

“这事,什么时候?”

“一两周前吧?”

“那这不是挺好的吗?那俩人看上去挺般配的。”

“你也这么觉得吗?”

“‘也‘是什么意思?”

“好多人觉得他们之间很般配。”

“人之常情吧?”

“但我其实不是太想他们两人在一起。” 她突然抬起头,眼睛仿佛一潭死水。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

“你不知道,那女孩不想看到我和他说话。”她说,“她觉得他和我关系太好了,所以认为他不是真心喜欢她。或者怎么说,嫉妒?总而言之就是她不让他再跟我做朋友了。其实也不是不能做朋友,而是不能做像以前那样的朋友。”

我想起他们以前交谈的样子,那确实是十分亲密的关系。林见这人本身就对和异性之间的交往上有问题,她有些过于开放。因此受了不少议论,诋毁她的大有人在。其中不乏各式各类的字眼。可就算遇到不少麻烦,给自己带来很多困扰,她也只是收敛了一些而已。不再去招惹陌生人,对认识的人却还是老一套。

和男性朋友这般交往,被误解是很正常的事情。于是我就跟她好好解释了一遍,她倒也全都听了下去。但是到最后她还是不愿意,我只好直接问她原因。

“你不觉得很不讲道理吗?那女生,我和他只是朋友关系啊?难道她连异性朋友都不让他接触的吗?为什么我要退让啊?我又没做错什么,不如说她才是那个外来者吧?”

“可是他们两人要是成为恋人的话,定然是不能顾得上你的啊。和女友之间怎么可能再存在一个关系亲密的女生呢?”

“我说了我和他只是朋友啊。”她有些急躁起来。

“可是他要是选择了她的话,你也无计可施啊。届时你准备怎么办呢?在我看来,他是一定会离开你们的群体。”

“那你说要怎么办。”

“说再见。”

“可是有那么容易吗?”

“不会有人能一直陪着你的。他早晚也会离开你这个圈子。现在他已经半只脚迈了出去,难道你要把他硬拽回来吗?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吧?到时候弄得三人都不欢而散,他说不定会记恨于你的。因为他喜欢那个女生不是吗?”

她低头喝着汽水,一句话都没说。我看她这样子,也不愿再说下去。她说得对啊,她为何要退让呢?她也有权力去维系这段友情啊。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叫她该做什么吗?我真的是再帮她吗?这真的合乎她的心意吗?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虚伪。可是,我现在必须把它做到底。

“我说,别再使性子了。”我对她说。“就这样可以吧?”

她突然一把我桌上的书全部推倒,书本瞬间散落了一地。发出很大的声音。班里的同学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们。她一副气愤的表情,眼睛死盯着我。不由得让人背后生出许多寒意。

“不行!”她语气坚定地对我说。几乎是喊出来了。

“得得,我知道了。”我一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一边说。对她突然发脾气这种行为,我早已经习惯。虽说这确实无理,就算是朋友,做这种事情还是令人抵触。但是对她却又不得不采用这种放任的态度。不给予回复的话她会发火,要是表示不满的话她也会不快,进而又吵起来。所以不得不听之任之,随她而去。

“我不会让步的,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她跟我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回自己的座位。我并不会跟到她的座位上接着把对话进行下去。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没有要主动帮她的意思,只是负责给出建议罢了。说我和她的关系很好,那确实很好。表面看上去我们经常单独聊天,我也不会对她的各种行为发脾气。但实际上,我们几乎就此之外没有任何交流。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她会跑来问我,而我在了解情况之后给出建议。仅此而已,我们私下里不会聊天。我们都不会去干涉对方的生活。我不会在意她和谁去哪里干了什么,我也不会对她所做的事情做过多的评价。她也不会问我其他的事情,我对她的生活并不关心,就像我对她的生活也不关心一般。

我和她的关系就是这样,她需要时我就出现。她不需要时我则退回自己的天地,她有她的世界,我也有我的。我不会对她干涉过多,即使我想我也不会。因为我不想自己在他人处留下痕迹,我讨厌自己被卷入他人的世界中。我只希望自己的世界能够一直如自己所愿那般。

所以我想,在他人眼中,我们的关系一定很奇特吧。看上去很是亲密,但实际并非如此。也有人把我们两个误会成情侣。毕竟有的时候我们确实像是情侣一般。但实际上,我压根不知道她脑中到底对我如何所想,我也搞不懂自己所做的到底算是什么勾当。更搞不懂自己对她究竟是怎样看待。

我也并不是没有思考过自己对她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我愿做她解决麻烦的代理人,不求任何回报也不求她能因此对我倾心。青春期的感情总是复杂的,男生也有忧郁的心思。这当然可以将其称之为恋情,但其中总是存在某种芥蒂,仿佛如鲠在喉一般。我自己无法体会出那阻隔我理解这份感情的事物究竟是什么,所以,在我完完全全透彻地理解那份芥蒂之前,我无法将这份感情完全地视作恋情。因为这份不确定性,我难以预测这份感情到底会以何种方式向着何种道路行进。无论如何,我不能以不确定的感情作为动机去做任何事情。因为感情归根结底是个人的,就算用其他方式表达给他人,这最终还是自己的事物。而行动却不得不与他人产生联系,做出某个行为,当然就要为这行为所带来的的一切后果所负责。行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从记忆中逝去的客观存在。所以我必须谨慎的行动。更何况是面对自己的感情,更何况这是一份带有不确定性,朦胧的感情。

但也正因为对这份感情的好奇,无论如何我都想要见证到最后。在我看来,一件事不管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一定程度上来说都是无所谓的。我所关注的只是这事情如何经过,又如何结束。所以我从来不在乎到底所做之事是对是错,对错并不是我去行动的基准。

正如这世界上既有带来错误后果的正确的事情,也有带来正确后果的错误的事情。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我所采取的,实际上是一种什么也不选择的态度。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未来的事情无法预测。但若是未能见证到最后,就会留下永远的遗憾。不明不白的结束也好,完美无缺的结束也好,不论是何种结局,最后都能够得到释怀。唯独没有结果,是最令人怅然的。

我总是在一次次的帮助中反复确认着自己对她的感情,开始时往往还能准确的判断出什么,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的模糊起来。以至于我每次都沉浸这种判断中,却无论如何都再也得不出更进一步的答案了。我这时总是心烦意乱起来,但转念又泄了气。变得无所谓起来,拿起桌上的书,又自得其乐的读了起来。

下一次林见再跟我提起那个男生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周左右。这一周里,我只见过她和那男生聊过一次,之后就再无什么来往。那男生看上去也有些坚决,大概也是下定了决心吧。我没有主动去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对我提起这件事,我便不会去自讨无趣。

又是在政治走读的时候,她又跟我说了这件事。不过这次她并不开口,而是把话写在纸上递给了我。

“他跟她表白了,她同意了。”看过这句话,我了一眼那个坐在前面的女生。又看了一眼林见,很奇怪的事,我看不出她现在心情如何。 我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在纸上问她,

“到底怎么回事?”我写完之后递给他。

她看完我写的之后,又在纸上写了很久。大概四五行的样子,推到我面前来。我看了上面她新写下的话,

“上周他找了我一次,告诉我他要去表白。以后可能不太能来找我了。然后我从二班的同学打听到的说,他们两个已经在一起了。最终他还是选择要这样做啊。为什么我感觉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在从我身边消失呢?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总是要离开呢?”

我看着纸条上的话,大概她现在也很低落吧。我不太知道所谓朋友离开自己究竟作何感受,但此刻的她一定需要一个能够释怀的解释。我把视线从纸条上收回,她正看着我。我从那眼神中看到了一丝疲惫,我突然想起,她只有在我面前才会这样的表现。在别人面前的她总是要强的,开朗的。那也是平时我所见的她的模样,但我差点忘记了她也会流露出失望。她也有这样的时候,而我却差点被她那坚强的表象所欺骗,就像其他人一样。

思考一会过后,我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开始写下一些话来。

“我想,这世上并没有能够一直相伴的人。关系再亲密的人之间也有无法理解的存在。我觉得不必苛求对方一直陪伴着自己。分离,这固然是件伤心的事情。但是我想某种意义上分离是注定会发生的。就像是两条线,各自有各自的斜率。相交之后别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着,相遇和陪伴只在那个交点上,与无边限的直线相比,那相伴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当然我们不是不能够改变自己,让自己改变方向。但是那也未必长久。他会离开,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接受这种结局呢?他选择了自己想要的道路,而你不也应该是按自己的方向继续下去吗?会离去终会离去,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呢?”

我一边思考一边写着。多半是我的一些真心话,我明白能够安抚一个人永远不是什么理解或者话术,而是真心。想要理解他人的悲伤或是快乐是一件自大的事情。无需表现出过多的感情什么的,我只需需要对方知道她所见,她所思,她所想,她所言的我都有好好的感受到,我都有好好地在面对着。这比一切话都来的有用。

我写下一遍,又读过一遍。最后把纸递给她。我不去看她的反应,我觉得这这不太好。她用了很久才给我回复。她只是在那张纸上写了“谢谢你”。正当我看过道谢准备把纸收回扔掉的时候。她突然抢过了我手中的那张纸。我刚想问她怎么了。她却出声告诉我,这段话她要保存起来。我说随你,她把纸对折放进的校服的口袋里。

课上的空气好像变了,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我还是小声问了她,

“真的没关系?”

“什么?”她也小声回复我。

“……就,”

“嗯,已经好一些了。”

“其实你说的对啊,那……确实没什么办法的。”

“不再去找他了吗?”

“嗯,大概不会了。”

“这样吗?”

“嗯,就这样吧。”

“这样的……结局你能够接受吗?”

“……有什么接不接受的,怎么看我都没得选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能做的范围里,有好好按自己所想的来吗?”

“我……也不知道啊,一切都好像太快了。”

“嗯。”

“快到我什么都还没做,就已经尘埃落定了。”她看向窗外,不知在盯着什么。

“那这还真是,”我没法说出接下来的话。我突然感到一种无力,一种在事实面前的无力。等到自己想做些什么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定轨。这是一种只能被接受的遗憾,既不是因为自身没有去尝试才导致的遗憾,也不是因为自己能力不够而导致的遗憾,而是比那更残酷的。是只能被接受的遗憾,是一种自己无法干预但却身处其中的遗憾。这是空前的一种乏力,我自知已经没有话能够去表达了。关怀也好,安慰也好,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何种语言,何种措辞去继续面对她。空气凝固了,气氛变得如疲倦起来。我知道,我们两人都有些疲惫了。我曾再那段痛苦的异地恋中饱尝这种无力,那想来实在过于痛苦。我看着她,我想,她不该感受这种痛苦才对。

不知为何,我心中流过一丝愧疚。

我们这节课没在说过一句话。

之后的时间里,我还是能看到那个瘦高的男生。不过他的身边多了那个女生的身影,两人看上去就和那些偷着恋爱的情侣一样。林见看上去并没有低沉太久,很快我熟悉的日常就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有的时候和她闲聊。抬头看向窗外秋日的天空,但又不能仰望太久,否则就会听到她责备的声音。澄澈的天空,在远处卷起淡淡的薄云,像是被水浸透了一般的空灵。多无情啊,这天空。

那段时间总有些脱离了原先的轨道,失去了一个人团体自然无法维持下去。虽然还是常来找我聊天,但我总感觉言谈举止之中少了点什么。林见总归是比以前又变了些,这是我不愿见到的。我深知她是个性格恶劣的人,但那性格中却存在某种至纯至真之物。那是我最珍惜不过的,而且人生至此还鲜少见到的。那种至真之物,就好像是世间的小小的奇迹一般。同她相处的时间里,我逐渐意识到那种敢于表现自我的率直和我行我素正慢慢感染着我。我亦步亦趋走到这里,儿时的憧憬也好,往年的许诺也好,立下的目标也好,一件一件地模糊在日复一日的时间长河中。我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自己,所以当我看到她的这份不愿改变之后。我由衷的希望她能一直如此,饱含着青春的傲气和锐意。但她也在处处碰壁中逐渐收敛起来,这是我最为惋惜的。虽然她还是率直的,我总是希望那份率直的纯度能如同钻石一般。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她意识到自己身上那些弥足珍贵的事物。然后将它妥善的保护起来,那不是该被这种种俗气所玷污的事物。

我希望她身上的会成为那种真物。那不是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改变的事物,那是更为顽强的事物,顽强到无论命运如何玩弄,它都会保持那纯度。有些事物一旦付诸语言其本身就会劣化,所以我一直在确认着。直到它变成真物为止。

我后来从别人哪里了解到,瘦高男生的事情远比我想的复杂。想起我之前对林见所说的话,总觉得自己有些无情。对于她来说,我的那些话恐怕是最不愿听到的吧。也许我才是最让她伤心的那个。虽然平时她还是常常欢笑,但是我看着那笑容,总有股愧疚在心中。她远比我想的坚强,不,该说是她变得比以前更坚强了。自己一直在用之前的眼光去审视她,可是她也在按照自己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前进这。我却始终像以前一样。她已然迈步向前,而我却一直在原地旋转吗?

还真是不成器啊,我。老师,你说的对。我还真是,一点毅力都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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