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童战请了同仁堂的医半仙来国公府中为尹天雪把脉,沈青松所言非虚,尹天雪确实体虚体寒得紧。
开了药方抓了药,童战让小光从小厨房里把砂锅和小火炉搬出来,就在廊下给尹天雪煎药。
洞天苑动静闹得不小,福安堂就有人来传话了,苏氏听闻果然黑了脸,“这是给我脸色呢,前两日给长媳又是看诊又是送补品的,老二那两口子气不过,今日这般都是做给我看呢,心眼小得很,莫非我就真的是个偏心眼儿的后娘不成。”
张妈妈见她多心,忙在一旁劝慰道:“老夫人说得是哪里的话,两位公子对您来说那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二十多年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呢,我瞧着二公子那孩子也挺孝顺的,看起来不像是故意做给您看的,说不定二夫人真是这几日病了。”
苏氏听了敛神闭目坐在软椅里,半晌不语。
张妈妈最是了解她的心思,便道:“老夫人,公爷一心扑在朝堂社稷之上,后宅的事是从不过问的,都由着您做主,但二公子也是公爷的血脉,我们也该催催他俩早日要孩子,您说是不?”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苏氏立马变脸色,张妈妈吓了一跳,后悔自己嘴快说错了话,忙不迭低下头再不多言。
老夫人的心思她懂的,虽然做不到两碗水端平,但到底不至于顾此失彼,但一旦提到二夫人生孩子,老夫人心底那个刺便像是生出来狠狠扎她心窝子一样,谁都提不得。
说到底,老夫人还是介意檀溪的血脉在童家后代里传承,更不容许这样的血脉未来威胁到博儿孩子的地位,这是她心头的刺,也是不容触犯的禁忌。
苏氏见张妈妈默不作声半晌,知道她是后怕自己罚她,忍不住拍拍她:“行了行了,去把我最近在喝的燕窝给天雪送些去,打探打探她是生了什么病。”
张妈妈愣了一下,闻言连忙乐颠颠地领了命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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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妈妈来洞天苑送燕窝的时候,尹天雪刚服下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嘴里苦得难受,一张小脸都皱到一起,童战正在给她喂果脯吃。
张妈妈已转过屏风进来了,见夫妻俩琴瑟和鸣,恩爱得紧,心里也不由得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准备退出去,天雪看到了她,叫了声张妈妈。
张妈妈忙上前福礼,说明来意,把燕窝递上,童战也起身同她说话:“有劳张妈妈,还让您费心跑一趟,是母亲给的燕窝吗?”
“是啊,老夫人听说今早公子请了郎中来给二夫人看诊,可巧她最近在吃,就忙吩咐我张罗这些燕窝送来。”
尹天雪忙让小光接过了,夫妻俩又谢过了,见张妈妈没有走的意思,尹天雪便问道:“妈妈说母亲这两日在吃燕窝,可是身体不舒服?”
苏氏免了他们晨昏定省,所以已有两日不曾去前面请安。
“不要紧的,都是老毛病了,二夫人若喜欢,赶明儿吃完了我在让丫头们送些来。”张妈妈慈爱笑笑,顺口问道:“二夫人身体可要紧啊?”
童战便是一愣,知道是专门来打听的,便有些不高兴。
尹天雪敏锐捕捉到他的神色,忙上前拉住张妈妈的手,温柔一笑:“不是什么大毛病,未出阁前就是这样的,体虚体寒,不要紧的,调理调理就好,劳妈妈操心了。”
说着,给一旁静候的小莲使眼色,小莲心领神会,忙去后面,片刻出来交给尹天雪。
尹天雪把那只珊瑚红的玉镯塞进张妈妈手里,道:“我瞧着妈妈的女儿秋红在福安堂里做大丫头,那孩子皮肤白皙得很,我看衬这手镯,妈妈不要嫌弃,替我送给秋红戴上。”
张妈妈未曾料到,忙推脱不要,见尹天雪态度诚恳,不像嘴上客气,便欢天喜地地收了,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离开。
张妈妈一走,童战便坐不住了,他望一眼尹天雪,没好气道:“天雪竟如此人情练达。”
尹天雪知他心里在气什么,也不生气,坐下来煮茶,莞尔一笑:“说明二公子对我还不够了解。我不过是感谢张妈妈罢了,她今日得了好处,往后在母亲面前就能替我们多说好说,咱们日子也能过得清静舒服些。”
童战也在茶几对面坐下来,一边望着她手法娴熟地煮茶一边想,他对她确实了解得还不够多。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却从未曾在他面前抱怨过,也没有迁怒于母亲。
没想到尹天雪这样如空谷幽兰一样的女子,也有开在春风野地里的时候,温柔亲和,不卑不亢。
茶釜里茶水翻滚,他的心也跟着翻滚,“母亲那里…让你受委屈了。”
尹天雪怔了一下,手中动作一停,望着他,“我不觉得委屈,为人子女当做的就是孝敬父母,当儿媳的跟着照做就是。至于父母如何对待子女,那也不是我们能够评头论足的,所以有什么好委屈的呢,再说这段日子母亲对我比我刚嫁进来那会儿好多了,今日这不是都送来了燕窝。”
说着笑笑,给他倒满一盏滚烫的沸茶。
童战知道,她这是怕他多心,和母亲之间生了嫌隙,在开解他。
“向张妈妈示好,又这么一通安慰我,天雪,你做这些,是在关心我吗?”他目光灼热地望了过来,满含期待又无比真诚。
尹天雪沉默着望向他,她突然在想,童战究竟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檀溪这个名字是国公府的禁忌,前院那处搁置多年却已久打扫干净的院落陈设依旧,他不可能一无所知。
他大概是知道的吧…
不过是从不提及罢了…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尹天雪突然有些心疼他,但又被那样灼热的目光盯到心如擂鼓脸上发烫,忙不自在地抿了口茶水避开视线。
见她避而不答,童战想起昨夜她在床上哭着求饶时说得那些哄他开心的话,怎么转身提了裤子就翻脸不认人。
目光里都是清明和疏离,在欢好时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撒娇讨好那个人到底是谁,这根本就判若两人。
童战越想越气,越气越口渴,索性把茶水一口灌了,起身就要走。
尹天雪一愣,叫住他:“茶是慢慢品的,你喝这么快干嘛?”
“我渴了,我赶着去书房读书,我走了。”童战冷哼一声,也不理她,气冲冲掀了珠帘出去了。
尹天雪心道,这小香猪就是大少爷脾气,一句话没说到心坎里,可不就生气了。
她有些无奈地一笑,望着他喝空的茶盏,叹道:“真是牛嚼牡丹,亏还是个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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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学堂里举行月试,对这段时间学子们的功课进行阶段性考核。
童战凭着连日来的用功苦读,在月试中拔得头筹,夫子孔先生奖励了他一支上等紫毫,可羡煞一众同窗。
其中也有不服气故意挑事的,望着贴在墙上的榜单大声叫嚷:“有什么了不起的,上一场考策论,我看见他做小抄了,就藏在他的衣服里!”
这么一嚷嚷,大家都过来围观看热闹,也有跟着添油加醋的:“哎可别这么说,人家可是国公爷二公子,父兄在朝中权势滔天,谁敢惹啊!”
童战冷笑一声转过身来,见那叫嚣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太医家长子,沈青松的兄长——沈青柏和赵太尉之子赵宇衡。
“呦,我当是谁乱吠呢,没想到是今日月试倒一倒二啊,有本事就凭本领自己考到榜首来,别没有证据就在这里红口白牙血口喷人,你们二位哪只眼睛看到小爷做小抄?”童战抱着手臂一笑,上前左右打量他二人,反唇相讥。
他这暴脾气,从前都是他挑事别人,哪里还有被人上门找茬的,见这沈青柏又是沈青松的哥哥,琢磨着这是故意给他弟弟抱不平呢。
童战心思敏锐猜想没错,果不其然,这位挑事的沈青柏知道弟弟自小那心事,见他那日从国公府诊脉回来便一直郁郁不乐,便觉得是国公府这位给他弟弟脸色了,便怀恨在心,才有了今日这事。
“姓童的,你得意什么?这又不是正式的春闱考试,还真以为自己金榜题名了,等你明年当上金科状元再嚣张也不迟,你不就是仗着你爹是国公爷你哥是大将军呢?有本事你也争个爵位讨个军功回来让大家伙瞧瞧,我们才真是服你,搁这狐假虎威算什么?”赵宇衡啐了一口,上前一步,把沈青柏护在身后。
“你在这装腔作势装大尾巴狼,又算什么东西?“童战不拿正眼瞧他,一把抓过他身后的沈青柏:“沈公子,你说我策论做小抄,到是拿出证据来好让大家心服口服啊?”
众人登时窃窃私语,竟没有人拉架,皆默默退开去为几人留出战场,生怕殃及池鱼,谁都知童战这小子自小那可是在精武堂混大的,和三教九流的人都交过手,身手不凡,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曾经把宋御史家儿子打得满地找牙磕头叫爷,他们可惹不起。
沈青柏丝毫不怕,竟反手揪住童战衣领,“做没做弊另当别论,就说那日我弟弟去你府上看诊,你有没有羞辱他?”
童战呵呵冷笑,果然呢,污蔑他作弊不过是个幌子。
他望着沈青柏那张细皮嫩肉的脸,心里有些怜惜,实话实说,“你弟弟觊觎我家夫人,让他平安无恙地滚出国公府,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了,小爷我还不屑羞辱他。”
说着,童战一笑,拍拍沈青柏的肩膀,好声好气交代,“回去告诉你弟弟,趁早打消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否则下次,我不能保证让他毫发无损地回去。”
“你好大的口气!”沈青柏黑了脸,气急败坏地一把揪住他的手,两人瞬间动了拳脚,厮打在一起。
眼见沈青柏脸上已挨了两拳,要落下风,赵宇衡和沈青柏那可是情同手足,国公爷又是他爹的政敌,他早就想趁机教训一下国公府的人,哪里还忍得下,便迅速从后方偷袭了过来。
童战余光瞥到他,一记腿风横扫,整个人如利刃出鞘,身形快如闪电,三两下便把那三脚猫功夫的二人打狗一样踹翻在地。
二人鼻青脸肿地滚在一处抱着身子哀嚎,童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舔舔后槽牙,临走之前不忘警告他们,“下次想挨打直接说,别整这些弯弯绕绕,浪费老子功夫。”
说着,在一众同窗叫好欢呼声中被簇拥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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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朝会上,文昌书院院长赵知周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和圣上的面,痛斥童镇教子无方。
赵知周是赵宇衡的大伯,赵太尉的亲兄长,见侄子在书院里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打成那样,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便一纸诉状告到御前,说他好好一个书院,被这个纨绔子弟搅得乌烟瘴气,甚至还聚众打架,扰乱学风,破坏秩序,殴打同窗,简直有辱斯文,不配参加科考,让圣上严惩。
圣上一向敬这位赵院长,毕竟自从尹浩从太傅荣升丞相之后,赵知周一直担任书院院长,兼任各位皇子皇孙的太傅,此事不能避重就轻过去,于是圣上便冷了脸质问童镇怎么回事。
自尹浩出事之后,童镇在朝堂更是谨小慎微,处处小心,生怕一步出错被人捏住把柄,谁曾想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书院打架的事他是一概不知,此时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惶惶然回禀:“ 陛下圣裁,小儿虽说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但从不主动招惹别人,该是和二位公子发生口角,情急之下才动了手。”
“国公爷这话是在说,我侄儿和沈公子惹事在前,专门讨打咯!看看那打成什么样了,鼻青脸肿的还在家里躺着呢!”
文昌书院从前是皇家书院,圣上仁慈,如今准允王孙贵族的子弟们也都在此求学,孔先生曾经可是宁王的太傅,一通添油加醋,硬是让童镇在朝堂上遭了一通文官们的口水。
“先帝开办的皇家书院是为朝廷培养栋梁之才的圣地,可不是随便可以亵渎的腌臜之所。”
圣上多日来正愁怎么把童镇打发得远远的,国公府这二公子刚好触了霉头,圣上便有了由头,顺口让童镇去往千里之外驻守边关要塞冀州城。
为保全儿子可以顺利参加来年春闱大考,也为躲避朝廷的汹涌暗流,童镇无法,只得默然领命。
童博为父亲抱冤,想在圣上面前替父亲说几句情,不料被童镇按住了。
退朝之后父子俩下了大殿台阶往宫门口走,不免被一些不怀好意的官员嘲笑讽刺一通,童镇默不作声忍了,两人一道出了宫门,童镇才忍住开口。
“博儿,有没有感觉到,朝堂之上的风向变了。”童镇望着天边时舒时卷的云,背着手神色凄然,“如今去冀州驻守,远离这朝堂漩涡之地,说不定就是一件因祸得福之事呢。”
“父亲,孩儿知道。”童博知道童镇的想法,但仍旧有些担心,“可您年岁已高,应该由孩儿替您去才是。”
童镇笑笑摇头,拍拍他的肩,“驻守冀州是个闲散活,何必大材小用,圣上之举只是将我调离京城,看来这皇位人选,圣上是心里有谱了。”
童博讶然,左右望了望看到无人,这才低声问道:“父亲是说,赵知周趁书院打架之事将计就计,顺水推舟让圣上将您调离京城,圣上也早有此意?”
童镇知他一向敏锐聪慧,望他一眼,点头。
童博直觉着后背一阵丝丝发凉,回想着尹伯父是如何被推下丞相高位,原来这下一步要对付的,果然是国公府。
“所以,宁王党派如今几乎把控整个朝局,太子殿下恐怕是继位无望了。”童博想到那位力保尹伯父的太子殿下,原来他也已是强弩之末。
那么下一步,他这位手握兵权的将军,恐怕要被卷入风口浪尖之上,九死一生了。
童镇似乎心中已有预料,到也没那么惧怕,拍拍童博的肩,“怕什么!你我父子俩的功名,那是在战场上厮杀换来的,宦海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只要我们还能战场杀敌,守护四方百姓,这就足够了,至于功名爵位都是过眼浮云,博儿,为父此一去冀州不知何时能还,你记着为父一句话,我童氏一族自大宸建国以来世代守护朝廷,我们绝不做乱臣贼子,不做鱼肉百姓的佞臣。”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童博自小虽父出征,耳濡目染自是一派浩然正气,听着父亲的谆谆教诲感到胸口热血滚烫,郑重朝父亲一抱拳。
童镇叹口气,欣慰点头,童博似又想起什么,试探问道,“父亲,既然如此,童战这次闯下的祸,还要惩罚吗?”
一提到那个逆子,童镇自觉血压飙升,头疼得紧,他咬咬牙,“一码归一码,若不趁着我去往冀州之前好好收拾收拾这小子,真怕他以后长成个歪脖子树,惩罚必不可少,博儿不必求情!”
说着,拂袖而去,童博知道父亲从小便对他兄弟俩严厉至极,看来童战这顿打是避免不了了,只能在心里替童战捏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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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镇回府之后,便把童战拉去祠堂抽了几鞭,又是一通收拾教训,让他对着列祖列宗跪下反思。
苏氏不多时便得知今日早朝之事,一叠声地痛斥童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害得自己父亲被调离京城去冀州驻守,受这颠沛流离之苦。
苏氏心里有气,在童镇面前发完脾气仍觉不够,跑到祠堂来指着童战斥道:“你何时才能改改你那顽劣臭脾气!如今已是娶了媳妇成了家的人,还要被你父亲如此收拾,到底有没有羞耻之心?”
“羞耻之心?母亲如此苛责,也同父亲一样,不问对错,只是责骂我吗?”童战挨了童镇几鞭,身上正火烧火燎地疼,又见苏氏下场训斥,心中便更窝火。
“你!你还顶撞起我来了,你可真是父亲母亲的大孝子,是非对错如今还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你父亲因为你被派往冀州,因为你在朝堂被群臣指责,因为你,在这场党派之争中陷入被动局面,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下多大的祸!你差点就失去明年春闱考试的资格,若不是你父亲求情,你以为你还能在书院安心读书?”苏氏气得浑身乱颤,一张脸气到煞白,张妈妈在旁又拉又劝的,这才把她拉走。
祠堂里铺满了烛火,童战跪在蒲团上,望着上方的祖宗牌位,只觉得浑身难受,心里更难受了。
他心中憋屈,悔恨,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他忍不住在想,这十几年来,自己究竟为何昏昏度日,平庸至此,在精武堂学武功,和那帮三教九流混在一起…
大约是八岁那年,从下人们口中无意听到檀溪的名字和自己的身世吧…
也许不是,也许是从母亲对自己流露出那种不自觉的憎恶和疏离的表情开始…
也许更早了,也许是很小的时候父亲只带兄长去大营里学习骑马射箭那会,那颗被冷落的心便从此开始自卑,自甘堕落。
望着兄长第一次随父亲出征走远的长长的队伍,他第一次有了叛逆之心,转身便投入了精武堂门下。
有泪水从脸颊滑落,滚落在蒲团上,童战垂着脑袋,把脸埋在膝盖里,只觉着身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