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从水月阁出来便气的不轻,一口气下不去堵在胸口,加之上了年纪的缘故,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一时就有些身形不稳,差点一个趔趄闪了老腰,嘴里阿弥陀佛哀嚎不停:“老天爷!想我童氏一脉世代为国捐躯,战场杀敌才搏下这如今的泼天荣宠,本想着光耀门楣,谁想着竟娶了两个什么样的儿媳妇进门啊,一个生不了,一个心眼儿多,娘家又出了事,搞不好还要被祸及…”
“张妈妈…你说博儿那傻孩子,会不会去替尹相国求情啊。他才刚得陛下赐婚嘉奖不久,可别再愣头青一个当出头鸟啊!”
“哎呦我说老夫人啊,你就别再操心啦,仔细你的身子!”张妈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一个劲儿地给她拍背顺气:“就说老奴斗胆多嘴一句吧,老夫人莫怪罪,再怎么说公爷和相爷也是几十年的莫逆之交,朝堂人尽皆知的,如今相府落难,国公府是该避嫌,可私下里能帮则帮,不为别的,再怎么说,二公子也是公爷亲儿子呢…老奴刚才已经打听过了,公爷虽说今日闭门不出,可他那些幕僚亲信都在外面四处奔走呢,可想而知的事。”
张妈妈四下瞅瞅没人,才凑到苏氏耳边悄悄禀报:“再说大公子和二公子兄弟手足情深,大公子从小又师承相爷,铁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那个贱人生下的种,凭什么要博儿堵上大好前途去替他的老丈人求情!要怪就怪他自己没有本事,二十好几的人了一事无成!什么都要博儿在前面替他奔走筹谋!他那个媳妇看着聪慧的紧,想来是个有手腕儿的,都知道在这后宅搅弄风云陷害长嫂,却怎么没有本事救他爹了。”一听张妈妈提及二房,苏氏就气不打一处来,博儿帮他们也就罢了,可二房媳妇儿还要恩将仇报,私下里让李嬷嬷那个老货在韩文卿的吃食里动手脚,长媳不孕,他国公府如何开枝散叶!
“老夫人!你可小声点儿吧,莫要提二公子生母的事了,再被公爷听到耳朵里可不得了!”张妈妈扶住苏氏快步回到福安堂,掩了门关了窗,才敢开口劝阻:“再说大夫人不孕之事还不知道这背后的猫腻呢…待老奴下来好好查查,您今日怎么了,怎么突然对二房怨气如此之大啊,二公子虽说不是您亲生,可自小也是养在您身边长大的,您一向也宽厚仁慈,今日怎么反倒糊涂了,说那一大堆混话,若被有心人听去了可怎么办?”
张妈妈服侍了苏氏一辈子,嘴上说话敢轻敢重,倒也不怕她生气,扶苏氏在贵妃椅里躺好休息,这才泡了一杯老君眉端上来给她消火,苏氏也知刚才冲动恼火过了头,有些口不择言,一时有些懊悔,叹了口气,“唉,说到底,这国公府上上下下都要我老婆子操劳,可没有一个省心的,如今也只盼着为博儿挣个好前途和下半生,要我老婆子吃斋念佛一辈子,我也愿意啊。”
说着,不由又悲从中来,兀自捏着手帕抹泪:“你难道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吗?…今日是那个女人的祭日…她死了二十多年了…你以为公爷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不出是在避嫌吗?他每年的今天都会这样罢了,他在悼念那个女人,二十多年了,公爷可曾对我有那么上心过?如今他还肯与我同食共寝,也不过是看在这么多年相敬如宾的一些夫妻情分罢了。”
张妈妈一听,忽得想起了什么,哑然住了口,一时又心疼起自家主子来,这些年苏氏心底里的痛苦和委屈,除了深夜的烛火,恐怕也就只有她知道了。
苏家世代书香门第,算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苏氏的亲姐姐还是当朝颇得盛宠的贵妃,当年苏氏和童镇的婚事,同样也是陛下亲点,无论出身门第,还是品貌才德,那都是足以匹配年轻时候的国公爷的。
可惜婚后公爷也是常年在外行军打仗,许是看惯了外面的风花雪月,竟带回来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女子。
檀溪,张妈妈记得那个女人,与苏氏久居深闺端庄得体不同,那个女子有着江湖儿女才有的风流洒脱,笑得爽朗肆意又明媚,性格直爽不羁,颇得公爷喜欢。
公爷带回国公府的时候,那名女子已经有五个月身孕,那时候苏氏带着一岁半的童博脱不开身,便由着童镇把那女子抬回了后院养了起来。
半年后檀溪生下了童战,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离开了国公府,再后来就杳无音讯,两年后便从塞北传回那女子身死大漠的消息,张妈妈想,那女子毕竟出身江湖,来去如云飘忽不定,想必结下什么仇家,便早早红颜殒命,也未可知。
再后来,公爷命人封了檀溪住过的院子,里面的陈设布置纹丝未动,只是后来,他再也没有踏足半步。
童战便留在苏氏膝下扶养,但恐怕至今为止,他对自己的身世都一无所知。
从那时候起,檀溪这两个字,成了镇国公府只口不提的禁忌,大家仿佛都心照不宣。
可二十多年来,老夫人和公爷的感情确实始终不温不火,若即若离,张妈妈未曾想,这桩隐晦的往事竟始终是老夫人多年来久治不愈的心病。
所以要说完全没有偏私之心,对二公子毫无芥蒂,任谁人也不信啊。
张妈妈也不由得替苏氏不甘,抹了把泪,给苏氏捶背捏肩顺顺气:“夫人莫在伤心伤身了,老奴见不得您受委屈,公爷也就每年的今天反常一些,平日里还是非常敬重您的,莫要自己徒增伤感了。”
苏氏苦笑一声摇摇头,道:“连你都说是敬重啊,对吧,唉不提也罢,如今也一把年纪了。现在我只想好好为博儿谋划,不想让他步了公爷后尘。”
“哦?老夫人可是有什么想法?”张妈妈停下手中动作。
“博儿如今也已娶妻成亲,博儿媳妇却是个身子羸弱不生养的,难保以后博儿心灰意冷了在外行军打仗的时候,和他老子一样再带回来一个,搞得家宅不宁,与其带回来一个我们无法控制的,不如找一个手边自己的人早早为国公府开枝散叶,我就算死了闭上眼睛了心里也踏实。”苏氏想起尹天雪端阳节那天对张妈妈的提醒,一时间心中忽得一动,有一种莫名的后知后觉。
尹天雪提醒张妈妈小心提防丽春,莫不是故意为之,想挑拨离间,好借着福安堂这边的手打发了丽春?
莫非尹天雪那女子,至今还对博儿存在着不该有的念想?
这可了得?!这要传出去可就是家宅丑闻。
她越想把丽春赶出去,那她老婆子就偏要留下。
“老夫人的意思?还让丽春那丫头给大公子做填房?”张妈妈立刻会意,眼珠子转了两转。
“正有此意,原本瞧着那姑娘身段不错,人也长得水灵标志,给博儿做了填房也好早点让我抱上大胖孙子,可博儿一直拒绝纳进房里,如今韩家那姑娘成了个不下蛋的母鸡,到正好顺水推舟了。”苏氏思忖着,心里打定了主意。
外间窗户底下黑影一晃,有人转过墙角去闪身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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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昌书院一路下到山脚下,尹天雪便被小莲扶上了马车,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少年。
车帘被放下,小莲催促车夫出发,手还没收回,车帘已经被人一把掀起,男人上了马车,对两个丫鬟道:“你们先下去。”
尹天雪坐在车里纹丝未动,微闭双眼仿佛在沉思,小莲小光察言观色慌忙下车避开。
童战见她仍旧如此风轻云淡,不过一日功夫,竟已然对自己态度转冷,而他却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开口道:“天雪,刚才你和郡主说了什么?为何不理我?”
尹天雪没吭声,童战胡乱猜疑,以为是她呷了醋,刚与郡主对质了一番,心中莫名畅快:“不会败给那个女人了吧?我去替你报仇去,郡主从小就是这样,牙尖嘴利不饶人。”
说罢,作势看她的反应,然而尹天雪仍旧未吭声,这次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童战被她莫名的眼神看着,惺惺一笑,一脸讪然:“你怎么了?怎么老是盯着我?”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童战朝窗边移了移,见她不语,心中不免气急,又气呼呼移回来,坐回她对面,身形逐渐逼近她。
尹天雪微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唇瓣已经他衔住,随即感到吃痛,已被咬了一口,正要推开他,男人已然直起身子放过了她。
尹天雪颊飞红霞,心中又气又恼,一手捂住嘴唇:“你做什么?”
“谁让你不理我?”童战哼笑一声,抱着手臂往后一靠,“咬一口你,让你回回神。”
“幼稚。”尹天雪脱口而出。
随即想到那些事情,心头又如阴云密布,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她不知如何向他开口,关于父亲蒙冤受辱,关于答应郡主的事…
她心乱如麻…
“尹天雪。”童战叫她,一把扶过她的身子,见女子已然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模样。
童战有些懊悔,手指抚上她的唇瓣,忙道:“真生气了?你别哭啊,我不是故意的…见你不理我,就是想逗逗你…”
不知怎地,被他这样一哄,豆大的泪珠子不争气地滑落脸颊,童战心中一痛,也不顾她反抗了,一把把她拉到怀里来抱住了,哄道:“对不起对不起,天雪我不是故意的。”
尹天雪摇摇头,轻轻挣脱开他,擦了擦眼泪,道:“我没事,童战…我就是想问问你…”
说罢,已然无法再开口,只觉胸口堵得难受,那句话无论如何再也问不出口。
“什么?”童战吓了一跳,猜测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否则无缘无故为何会找月牙郡主,童战自觉尹天雪对他的感情,还没有深到亲自去质问青梅竹马的地步。
她从来都是冷静自持又高傲的女子,又怎么可能?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童战一把扶住她追问:“你想问我什么?”
“你会跟我合离吗?”尹天雪望进他眼底,那里面有担忧,焦急,关心,甚至她也读不出来的莫名的情绪,她想赌一把,赌面前这个男人心里有她。
“你在说什么?”童战如遭当头棒喝,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合离?好端端为何提及合离?
“尹天雪,你想跟我合离?是不是嫌我没有功名傍身?”他放开她的胳膊,“好,那我明日便辞了学堂投奔大哥军营去,我去从军打仗,我去建功立业。”
说罢就要起身下马,尹天雪一把拉住他衣袖,道:“你别冲动,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那是什么?”童战回身望向她。
她的眼底,总是有他看不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水中月镜中花难以捉摸。
“我是说,你不想跟我合离,那就好。”尹天雪微微一笑,望向他的目光竟多了一丝欣慰。
童战彻底看不懂了,一时到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郡主对你说了什么,对吗?”
尹天雪攥着裙角,一时神情陷入落寞,点点头。
“让你跟我合离?”童战反应过来:“为什么?她想嫁给我?”
尹天雪又点点头。
“她想嫁,我就愿意娶她?”童战彻底怒了,“天雪,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尹天雪打断他的话:“童战你别激动。想必我爹的事你还不知道…我爹为救杨家幼子,在圣上面前求情,被贬官发配到潭州,放眼朝廷上下,如今也只有太子可以救我爹一命,所以我才去求郡主。”
童战心中一惊,一脸愕然,半晌反应过来:“所以作为交换,她要你跟我合离?然后嫁给我?”
尹天雪心中有愧,默不作声咬着唇瓣不语。
“荒唐!你我成婚是圣上所赐,即便堂堂郡主也不可从中作梗让我们合离,她这么说不过是想逼你自己主动离开,或者逼着你求我一纸休书与你断绝关系。”童战生气的不是郡主的狡黠,而是尹天雪欣然接受的态度。
她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答应…
对他而言,自己就是这样可以随时弃如敝履的存在吗?
“可我没有办法,童战,为了救我爹,我没有别的办法。”尹天雪再次红了眼眶,面上已是决然之色:“要不,你一纸休书于我,我便陪着我爹流放去潭州…”
所以,对于尹天雪而言,这桩婚姻无足轻重啊…
也罢,毕竟关乎朝堂之事,自己确实无能无权,他有的,不过是一身铜臭和吊儿郎当的傲气和一无是处罢了。
好像确实,什么都给不了她…
“天雪,那样对我来说,只能是奇耻大辱。”童战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丝丝凉了下来,他自嘲一笑,起身掀开车帘出去:“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休你的…我不会…”
他闪身下了马车,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放心吧,我会拼尽全力救你爹。”
说罢,在小莲小光惴惴不安的目光里头也不回地离去。
“小姐…”小光一时不知所措,朝马车里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回国公府吧,趁童战还没回来,收拾收拾行李。”
尹天雪的声音隔着车帘闷闷地传出来,不辨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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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得可清楚?母亲真的打算让童大哥纳了丽春为妾?”听了翠竹
回房禀报,韩文卿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脸惊愕,甚至带了微微愠色。
“千真万确,还是小姐聪明,料到张妈妈和老夫人回福安堂后一定还会秘密商议一番,命我前去探听。”翠竹小心张望四周,虽说在屋子里,也很谨慎地贴在韩文卿耳边如实交代:“但小姐,此事却不是我亲耳听来的。老夫人院子怎么可能是我随随便便能潜进去的,何况她们那么精明,自然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所以声音压的很低,是别人告诉我的。”
“谁?”韩文卿仿佛如临大敌,瞬间机警。
莫非?是陷害之人看看苏氏上钩了没有?
“实不相瞒,小姐,是洞天苑二夫人房里的贴身婢女小莲,她居然会武功。”翠竹估计也是没想到苏氏窗外偷听之人居然是小莲,还被对方抓个正着,但是仍旧流露出崇拜之色:“而且若不是她拉着我走,恐怕我会被发现。”
“天雪的人?消息这么灵通,果然不是一般人。”韩文卿摸了摸下巴,脑子里忽然混乱一片:“她去偷听干什么?还跟你说了什么?”
“小莲说她跟二夫人刚从文昌书院回来,打听到大房这边关于小姐的事,就去探听福安堂的消息,果不其然,老夫人要下定决心让大公子纳妾了。”翠竹说着,越想越气,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悄悄在韩文卿耳边嘀咕一通。
韩文卿惊得目瞪口呆:“还有这种事?难怪这个婆婆总是偏心童大哥,处处针对童战,原来不是亲生的!”
翠竹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她的嘴使劲儿地摇头示意她噤声。
事关童战的身世,又是镇国公府多年来不能被提及的禁忌,翠竹生怕惹来杀身之祸。
韩文卿一时唏嘘感叹,也只好为檀溪和童战感到惋惜,只好道:“小莲将国公府这种二十年前的惊天秘闻都告知了你,想来纳妾之事也没必要骗你。”
“可是小姐,昨日里确实是李嬷嬷送了冷酒和螃蟹给您吃,要说完全信任二房…奴婢心里有点慌…”翠竹想起昨日之事仍觉心悸,若是下的毒,恐怕韩文卿早已一命呜呼。
“李嬷嬷所为,不是天雪本意,我相信她,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我们,搞不好就是那个李嬷嬷。”韩文卿想来想去觉得不该坐以待毙,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翠竹,伺候我洗漱更衣,你收拾两件衣物,带点细软金银,我们今晚就跑路。”
翠竹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小…小姐…好好的我们跑什么?”
如果说之前只是让丽春引诱童博,好生米煮成熟饭,那么现在她不孕之事已成定局,苏氏为了国公府香火,一定会强行把丽春塞进童博屋里来,那时候容不得她韩文卿不接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逃跑不是目的,离家出走也不是为了躲避问题,之后你就知道了,别管那么多,快去收拾!”
韩文卿懒得跟她废话了,自己起来手脚麻利地收拾妆匣,一边催促她。
士可杀,不可辱,她可以离家出走,但绝对不容许别的女人与她共侍一夫。
“小姐,那姑爷那边回来了怎么办?”翠竹快去打包好两个包袱,回头有些迟疑地盯着韩文卿。
“啧,这个男人。”韩文卿气得撇撇嘴,怎么把他给忘了,一心想着智斗恶婆婆了,却忘记了这个男人回来发现自己不见了,一定会着急。
“拿纸笔来,我留书一封。”韩文想了想,朝翠竹伸出手,翠竹会意,忙去案头取了纸笔,韩文卿笔走龙蛇,潇潇洒洒写下两行字。
“万头攒动处不必等我,如果可以,我会在灯火阑珊处回头,于一人执手。”
搁下毛笔,平铺在书案上,韩文卿满意地点点头,招呼翠竹迅速跟她撤离水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