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四月,烟柳满城,新雨浇透绿意,长安城内日光融融,长街十里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三花坊自一大早开门到日头正胜时,可谓门庭若市,生意异常兴隆。
年轻人正忙着将一批批顾客迎来送往,顾不得用午膳,然而这个时辰肚子却已经咕噜噜开始叫嚣抗议,但她挽着袖子擦擦汗,全然不在乎。
“老板,这块羊脂和田玉怎么卖啊?看看这成色,质地,倒像是产自乌蒙。”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妇人捏着手绢指了指货架,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正是货架上陈列其中的一枚玉珏,那枚玉珏看上去温润坚密,莹透纯净、洁白无瑕、如同凝脂,颇似罕见上成珍玉。
“五千两。”年轻人半趴在柜台上,伸手朝花枝招展的美妇比了个巴掌。
妇人一惊,撇撇嘴,怒斥:“哪里就要五千两了,你们三花坊可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玉器古董行,怎么还狮子大开口啊?”
年轻的三花坊卖主哈哈一笑,清了清嗓子,略带青涩低沉的声音,“这位夫人既然慧眼识珠,识得这枚玉珏乃是产自乌蒙的羊脂和田玉,是上等玉器,怎么就觉得不值五千两啦?夫人却不知这和田玉历年都是乌蒙供奉给大宸朝廷的,平头百姓哪里能得?今儿个被您碰到了,美玉配佳人,这玉也是跟夫人有缘,夫人必定是哪个高门大户之家的当家主母吧?”说着,殷勤艳羡地盯着美妇,满脸堆笑。
一番话说到美妇心坎儿里去,她笑着推了推年轻人,端正了纤腰柳肢,扶着满头金翠珠钗打趣道:“你这小子倒是油嘴滑舌,瞅着你眉清目秀的,长得倒是和女人一样俊,又会做生意,回头若想娶媳妇了,来我宋府走一遭,夫人我给你介绍府里年轻貌美的伶俐丫头。今日这玉珏给我算个二千两可好?”
说着撒着娇朝他挤眉弄眼,被平白揩了把油,年轻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生意场走惯了,当下认出她是城西宋御史家娶的第十一房美妾,当即明白过来,嘿嘿一笑:“多谢夫人美意,但咱三花坊向来是不讲价的,这乌蒙特产也非可以讨价还价的凡品,您要买我就给您装点起来,您若不要,就别打趣小的了,您看小的这店里这么多客人呢哈,恕招待不周。”
说着便要招呼柱子将人打发走,美妇看着年轻人变了脸色,连声叫道:“哎哎谁说我不买了?不就五千两吗?老爷给我的房产地契银票多的是!这不是趁着老爷寿辰将至想给他挑个贺礼吗?我又不是掏不起?!”
说着从腰包里顺手掏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啪”一声拍在柜台上,“就它了,给我包起来!”
“好嘞成交,大柱这边给夫人取货装点一下。”年轻人干脆利索地收了银票,拍了拍手吩咐下去。
美妇把货品拿到手后不忍装起来,竟是爱不释手地在手心来回把玩欣赏起来。
韩文卿心里偷笑,心道今天这本生意真是没白做,一千两的和田玉竟是卖出了五倍的价钱,这可够她花销一阵子啦,指望着依靠老爹那点微薄俸禄给她发零花钱,那她早都喝西北风去了。
这时,远远听见街上喧嚷沸腾,忽然间吵闹起来,韩文卿也顾不得别的,竟是跟着店里的客人们一起挤到门口去看热闹。
远远望见一队车马辚辚而来,后面紧跟着十几辆马车,车上装满了聘礼箱笼,大红绸子装点其上,一派喜气洋洋。
百姓们夹道相迎,远远地望着阵仗十足的车队当街而过,议论纷纷,高声欢呼道贺:“恭喜恭喜!提前贺喜国公爷和大公子!与尹相国府喜结秦晋之好!”
“国公爷世子配相府千金,真乃天作之合啊!”
“是啊是啊,像国公爷大公子这种青年才俊,放眼整个京城,我看也只有相府千金堪能匹配,其余谁家闺女敢配得上啊!”
“那是!大公子可是陛下亲封的骠骑大将军,三年前随军出征讨伐乌蒙时才堪堪弱冠之年,跟着镇国公平定边关战乱,让乌蒙对我朝俯首称臣,不敢来犯,听说当时可是他横刀立马斩下乌蒙首领头颅的,年纪轻轻便战功显赫,真是令人敬佩啊!”
整个长安城谁人不知,镇国公府与尹相国府乃世交,镇国公童镇与相爷尹浩虽说一武一文,但都是大宸国肱骨之臣,乃国之栋梁,两人同朝为官多年,志同道合过从甚密,二十年前便为子女订下了这门娃娃亲,如今班师回朝一月有余,长子童博也已过了二十四岁生辰,镇国公便向尹相爷提议将子女亲事提上日程,今日乃是去尹相国府下聘之日。
“镇国公府长公子可是京城名媛千金们的春闺梦里人,这下好了,要攀附镇国公府的大臣们可要伤心失望了。这据说尹相国和镇国公都是太子党派的,一旦结亲,太子长堇便是如虎添翼…”
“嘘,小声点,朝政之事不可妄加议论…小心脑袋…”有人低语警告那个搬弄是非的。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车队堪堪经过三花坊门口,韩文卿撸起了袖子垫着脚尖往外面看去,这国公爷和他的儿子被老百姓们说得是神乎其神,镇国公携子平定乌蒙一事确实是轰动一时人尽皆知,她听得心里痒痒,不免好奇,也想要一窥容颜。
然而人头攒动,韩文卿根本挤不进去,本有些泄气地往回走,这时她眉眼一动,忽然计上心来,从腰包里摸出一枚铜板来,在手心里掂了掂,嘿嘿一笑。
马车过处,车帷低垂,然而空气微微一动,一枚铜板夹着十足的力道嗖的一声飞来,将车帷撩起一角,随即便被车内之人稳稳接住。
微风过处,韩文卿借着铜板开拓出的间隙,看见了马车内遮掩地露着的半张隐隐约约的脸,那张年轻却俊逸逼人的脸,确实如传闻所说,帅得人神共愤,惨绝人寰。
有钱人家娶亲了不起啊,长的好看了不起啊,摆这么大阵仗。
她这辈子出身寒微,恐怕是没机会嫁给这样的达官显贵谋得一世荣华了,哼,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可以自己做生意赚钱自己花,靠男人吃软饭有什么出息可言?
真后悔没多学点功夫,这样刚才就可以用铜板划破那张令人嫉妒的脸啦。
谁让她韩文卿这辈子,不仅仇富,还仇美,怎么会有男人长得比女人还俊?!
车内的年轻男子一动未动,手指却摩挲着那枚铜板,在车帷开合的间隙,他也看到了人群中那位始作俑者,视线交汇的一刹那,那假小子像是烫着般迅速别开脸去,人群中假意挠头掩饰。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国公府的马车动手脚,童博放下车帷微微一笑,探头探脑的,被抓包后又作贼心虚地埋头,真像一只鸵鸟,分明就是一眼可以被识破的乔装打扮,为何还要扮做男子。
这又不知道是哪家千金闺秀女扮男装偷偷跑出门来,应该是为了看他一眼吧,这样的事情没少发生,童博已经见怪不怪。
不过他和相府千金是从小就定了亲的,如今下聘在即,恐怕不日便要娶亲,这样也好,最起码可以断了那些姑娘们的心思。
然而,从来如此,便对么?
仔细想想,童尹两家虽然交好,但相府千金旧居闺阁,他们素未谋面,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过不久却要成为他要携手一生的妻子了,如坊间传闻,童尹两府结亲确实乃天作之合,以相府千金的身份也堪当良配,然而一切水到渠成,却又令人觉得荒谬。
年轻男子牵唇苦涩一笑,心中微微叹息。
尹天雪,天上之雪,晶莹纯洁,会是他一生想要携手到老的那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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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卿的小动作被识破后她便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了,镇国公府她是惹不起的,还是回去本本分分做自己的三花坊生意好。
谁知前脚刚踏进三花坊后院的奇珍斋,这韩霸天便是刚上朝回来就来这里逮她,一抓一个准,韩霸天提溜住她的后衣领子往回拉:“我说豆豆,你怎么又扮个假小子在铺子里抛头露面,这姑娘家就应该呆在闺房学学女红…”还没说完便被韩文卿打断。
“备备嫁妆等着媒人上门说亲然后被八抬大轿抬走嫁到夫婿家里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一辈子恭顺温良遵从三从四德,如果嫁的好说不定还能被封为诰命夫人这死后呢还能立个贞节牌。”韩文卿一边扒拉着韩霸天拎小鸡仔的手,一边翻着白眼替他说完,泄气般地耷拉着脑袋任他提溜:“我说老爹,你这话都不知道来来回回说了多少遍了,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像我们这种寒门出身的,无论男女,请一定要抛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撒泡尿先照照自己,别整天做那些春秋大梦,然后努力做生意赚钱,这才是沧桑正道!”
韩文卿说得义愤填膺,韩霸天听得是气急败坏,松手放开她的衣领,抢白道:“谁说你是寒门出身?你爹我虽然是出身寒门,但是好歹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虽说没有得中进士,最起码还谋了个一官半职,你爹我可是吃朝廷俸禄的,怎么说也要给我家小豆儿找个高枝嫁了。”
说着拉着她就往回走:“这三花坊的生意你就别管了,赶紧跟我回家里去。”
“我说爹!你怎么年纪大了反而越来越糊涂了呢?!”韩文卿掰开老爹的手,倚在柜台上,从腰包里掏出中午赚到的那张五千两的银票,在韩霸天眼前晃来晃去,“喏,看到了吗?爹,您那个八品芝麻小官,那叫什么来着?翰林院典籍,在宫里当个闲差,一个月就那么点儿俸禄,我一早上就赚了您半辈子俸禄,难道它不香吗?我看您不如早点告老还乡,回家颐养天年,女儿我努力把三花坊做大做强,让您不愁银子花,省得天天在宫里看那帮老头子拿腔作势摆官威呢。”
“是翰林院典薄!让你多读点书吧,就会油腔滑调。”韩霸天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伸手拿走那张银票塞到自己怀里,美其名曰作为嫁妆暂行保管,韩文卿看破不说破,打趣他:“您不说是女孩子无才便是德嘛??还保管我这德貌双全的闺女赚来的银票干嘛?”
韩霸天被她噎了一句,也不搭腔,反而劝道:“哪个大家闺秀不是饱读诗书的,都跟你一样成天不着家,跑出来做生意抛头露面?”
韩霸天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我说豆儿呀,爹爹这辈子没什么本事,没做什么大官,也没法让你像相府千金那样风风光光嫁入个好人家,你娘走得早,是我这个爹…没好好照顾教导好你…”
说着哽咽起来,拿袖子擦眼睛,韩文卿知道老爹这是开始唱苦情戏了,便拍拍老人家的背连连讨饶:“好了好了爹,我听你的话还不行吗?”
韩霸天睁一只眼看她,“你说真的?”
“您是我爹,我不听您的,难道我要给你做爹,让您听我的吗?”韩文卿抱拳无奈。
“嘿,你这个死丫头,怎么说话呢?”韩霸天作势要伸手打她,终究是舍不得下手,瞥一眼她:“真听我的?”
韩文卿郑重点头。
“行,那你明天回府里好好打扮收拾一场。”
“干嘛?”韩文卿立即警惕。
“明天宋御史过五十大寿,邀请了朝中官员和女眷们前去赴宴,估计也想借此机会挑选儿媳,爹琢磨着你好好打扮一番跟我同去,如果能和宋御史的儿子相看,也是一桩美事。”
“就城西那个儿子都二十岁了还娶了十八房姬妾的御史大夫李老爷?!”韩文卿想起今早买走她玉珏的那个美妇,咋舌:“爹你确定他不是挑第十九个小老婆,而是给儿子挑媳妇儿?”
韩霸天最是看不得她口无遮拦,喝了口茶水压下火气,假装呵斥道:“胡说什么呢?爹都打听过了,宋御史虽然好色,但毕竟年纪大了,就那一根独苗到现在还未娶亲,也是着急的不行,明日也是借着寿宴想好好给儿子相看,我想着爹这个芝麻官再小,怎么说也是个官呢,就凭我家豆儿这容貌姿色,稍作打扮一番一定可以艳压群芳,拔得头筹。”
说罢认真端详起这假小子来,他的豆儿好像真的是长大了,虽然还是身板清瘦,不喜涂脂抹粉,面上粉黛未施,但看得出来五官张开了,个子也窜高了不少,若稍作打扮,也是个美人胚子。
“…爹,你以为是竞争花魁呢还拔得头筹…”韩文卿嘴角抽了抽,水灵眸子白了老爹一眼:“再说了,宋御史那种酒肉好色之徒,他的儿子能好到哪里去,必定也是过犹不及,我要嫁给他,赶明儿他就娶回来四十个妾室也说不定,我才不要去。”
“豆豆。”韩霸天这下却冷了脸,抿了口茶水,正色道:“爹教过你,识人不可用耳朵听,而是用眼睛去看吧?眼见为实,他是什么人明天一见便知,何况也不是非他不嫁,明天满朝文武官员都去呢,万一你被别家看中了呢?爹主要是让你出去走一圈让别家都认识认识,你看你都这么大了,以前还好,现在呢,这上门提亲的是一个也没有,爹都替你害臊。”
不说还好,一说韩文卿便想起来了曾经被媒婆支配的恐惧,打从她及笄之年开始,家里上门提亲的媒婆倒是不少,但提亲的对象不是长得歪瓜裂枣就是直男妈宝,八字还没一撇就要扬言让她生五个大胖小子为家里开枝散叶延续香火,甚至还有在码头搬运货物的穷小子来提亲时特意强调她成亲后要做好三花坊的生意养活家里好好孝敬公婆,遇到这种的韩文卿一般都是只动手不动口,时间久了打出了名堂,也没有媒婆和男子上门提亲了。
街头巷尾左邻右舍无人不知韩家姑娘是个假小子女霸王,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只可敬而远之不可娶而待之。
然而韩文卿倒是不以为然,每日乐乐呵呵女扮男装,大大咧咧开门做生意,偶尔也攀高爬低跟着三教九流学一些三脚猫的功夫,看今日老头子这架势,是王八吃了秤锤铁了心要给她找门亲事了,他一心想攀附权贵这样的心思她也不是不知道。
也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爷子年纪大了气不得,她只好硬着头皮去便是,至于是骡子是马,是牛鬼是蛇神,明日都只有被她拉出来溜的份儿。
韩文卿心下决定了,便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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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车四角垂香,辚辚驰过京都的大街,童博正思绪飘渺间,马车突然一顿,在路中间停了下来。
军士呼喝开道,行人纷纷避走,迎面而来的一行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架势十足,皆是宫里的打扮。
童镇父子分坐两架马车,掀开车帷一前一后跳下马车时,看见马上领头那位,俨然是大宸国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陈公公。
陈公公并未下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对面,一双细长眼睛微微眯着,尖声尖气地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宸国镇国公童镇之长子童博,惊才风逸,品貌非凡,拨乱济危,乃国之肱骨,朕躬闻之甚悦。今年已过弱冠,适婚娶之时,乃大宸之国事,当择贤女与配,另择吉日,朕亲自赐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国公爷,您和世子起来领旨谢恩吧。”宣旨完毕,陈公公从马上下来,上前去扶童镇,侍奉皇上多年,出宫宣旨之前又得皇上旨意,对待镇国公府的态度自然拿捏得恰到好处。
童镇父子不敢抗旨不遵,即刻跪拜领旨谢恩。
童镇心底清楚,这一道圣旨看似是当今陛下在明目张胆地阻挠镇国公府和尹相国府联姻,实则是在打压博儿。
博儿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已官拜一品骠骑大将军,朝堂呼声颇高,如果娶了相府千金…
童镇此刻满心猜忌也不敢多言,命手下给陈公公打点过,陈公公也不客气,转身上马指挥国公府下聘的车队,尖着嗓子吩咐:“打道回府吧。”
车队传来一阵唏嘘,间或有小声的抗议声,童镇心如明镜,转身吩咐车队:“回国公府吧,卫金。”
贴身侍卫卫金随即上前,抱拳颔首:“属下在。”
“领着车马回国公府,让李管家书信一封去尹相国府上赔罪,就说犬子与相府千金的亲事…容后再议,改日我再上门亲自赔罪…”童镇斟酌着吩咐,卫金领命退下。
童镇一向不怒自威,然而此刻转身看着长子,目光却慈善祥和,仿佛波澜不惊,他拍了拍童博的肩膀:“博儿也回去吧,明日宋御史寿辰,博儿去帮爹挑选一份合适的礼物,明日好去宋府拜寿。”
童博领命,心绪一时跌宕变幻,竟是长舒了一口气,生出一丝侥幸来。
童博无意揣测圣意,但可以肯定的是,陛下是不愿看到他娶相府千金的,其中利弊想来朝野上下皆知,正是父亲一意孤行执意与尹府联姻,结果自然事与愿违。
心下思量片刻,童博多少已经了然,临走仍是忍不住问:“父亲要进宫面圣吗?”
陈公公此时却已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驱马调头往回宫的方向走。
童镇点了点头,遥遥看着宫里走远的那一行人,翻身上马,紧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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