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聂氏的聂小公子被他爹拾掇着扔到云深不知处那天,阳光正好,万里无云。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聂舟和金如中正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同蓝遇蓝逸兄弟俩一起坐在课室里听课,四人的正前方坐着的正是如今仙门百家中唯一一位德高望重的仙家良师蓝启仁。
一课刚休,等在门外的泽芜君就进门禀告:“叔父,怀桑来了。”
“他来做什么?”蓝老先生一听见聂怀桑的名字就头疼。
“父亲”
“伯父”
“舅父”
“叔父”
四个小孩纷纷起身见礼。
“阿遇,阿逸,先带阿舟和如中下去休息。”
“是”
四个孩子见礼后规规矩矩退出了门外,将地方腾给要谈话的两位长辈。
自十多年前聂二公子死皮赖脸要死要活非要入云深不知处做上门女婿开始,蓝老先生一见这明明大智若愚心有沟壑却又装傻充楞只知花鸟鱼虫的聂二公子就眉心直跳,心悸气短,胸闷难耐。十数年如一日。
这十几年来,蓝老先生深居简出,极少再出云深,也从根本上隔绝了与聂家那位二公子见面的机会。聂怀桑也自觉,如非必要,对于蓝老先生也是能避则避,避不了再说。
如今冷不丁的这聂二公子又不请自来了,蓝老先生一时之间还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蓝曦臣看向自家叔父,目露担忧,“怀桑今日前来是送子求学。”
蓝老先生蹙眉:“送子求学?”
“是”
“聂家小公子如今七岁未满,这恐怕早了些。”
蓝曦臣想了想方才聂怀桑那“你们不收我儿子我就不走了”的无赖模样,也着实头疼。
“怀桑的意思是阿舟在这儿,阿舣独自在家也无所事,还不如将他们兄弟二人放在一处,也好叫那孩子也早早受教。”
蓝老先生沉默不语。
不说收,也不说不收。
其实也是打心眼里不想收,听闻这聂家小公子自小就是个活脱有主意的,蓝老先生是真怕他再像那些年的魏婴薛洋那样一个人搅坏一锅汤,搅得这云深不知处不得安宁。
好不容易魏婴同忘机云游去了,薛洋也被江澄揪回了莲花坞,云深不知处才得以清净了这两三年。
蓝老先生是真不敢赌。
毕竟有志不在年高!
少年壮志者也大有人在。
例如魏婴!
再例如薛洋!
他有预感,这聂家小公子,恐怕也是个跳脱的性子。要是像景仪那还好些,抄抄家规还能修身养性。可这要一个万一随了聂怀桑……
蓝老先生觉得他多年不犯的头疾又隐隐有了要复发的迹象。昏昏沉沉,麻酥酥的感觉直冲凌霄。
蓝曦臣夹在中间也实在难受,只能稍稍转述了一下聂怀桑本人的意愿,“叔父,怀桑是想让阿舣一同拜在您门下,若是不收,怀桑今日尚且就住下了。”
你不收我儿子,我就赖在你这儿不走了。
这明晃晃的无赖式威胁气得蓝老先生吹胡子瞪眼心悸气短,“胡闹!这是什么道理?他好歹也是做过几年宗主的人,怎能如此不可理喻。我今日倒要请聂宗主前来看看。”
看看他老聂家这是出了什么样的人了。
“叔父”眼见着蓝启仁提脚往外走去,蓝曦臣立即跟上提醒:“大哥和三弟日前已出发前往夔州地带查看瞭望台,最少也得半月方归。”
蓝老先生一听,蓦地回过味来,他这就是算准了来的!
这个聂怀桑!
“叔父?”
气到不能自己却又无力改变什么的蓝老先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下来。他板着脸摆了摆手,“你是宗主,你决定吧。”
“曦臣明白。”
·
成功甩脱儿子的聂二公子神清气爽喜气洋洋,本就时常笑意盈盈的一张脸此时更是像夏时初绽的荷,迎风招展,十分喜人。
“你在这儿好好学,学好了我接你回家。”
七岁不满的聂小公子在沮丧愤懑之余,偶然瞥见远远走来的几人,原本灰暗的眸子瞬时亮了起来,兴奋得连连摆手,“父亲你快回去吧,我会好好听话好好听课的。”
“难得你还能有这种觉悟,不愧是我聂……”聂怀桑话未说完,聂舣就已经飞速奔向来人。
“蓝逸!”
聂怀桑:……
聂怀桑:这傻玩意儿到底是随了谁?
当年声名远扬的聂二公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兔崽子欢天喜地的奔向了别人。
突然间,感觉……这怎么有点不对味儿呢?
算了,少给我回家惹祸就行。
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蓝逸,从今日起我就要同你一起听课了。”
蓝氏小公子目不斜视,也不作答,只淡淡提醒:“云深不知处,不可疾行,不可大声喧哗。”
聂小公子简直难以置信,本就圆鼓鼓的眼睛此时睁得更大了,我方才那个声音算大声喧哗?!
云深不知处管大步快走叫疾行?!
小公子看向他的竹马哥哥金如中,疑惑问询的目光简直不要太过直白。
然而他那早已饱受摧残的竹马哥哥也只是叹了口气,万般无奈的僵硬着点了点头,残忍的告诉他这就是事实。
聂小公子:……
我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成美叔叔不是说只是嚼草根树皮的吗?也没说蓝家四千条家规里还有这么丧心病狂不通人情的规矩啊!
我爹当年是怎么在这鬼地方活下来的?
我不会这么惨吧!
回家无望的聂小公子整个人都蔫吧了下来,委委屈屈的小声埋怨道:“你怎么这样,我才刚到你就给我背规矩。”
要不要这么丧心病狂?
然而不管聂小公子再怎么不爽吐槽,雅正端方的蓝氏小公子都不予理睬,只弯腰向在场的唯一一位长辈聂怀桑见礼。“聂二叔”。
“好好好。”聂怀桑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爹在不在山上?”
蓝逸看着脸上写满迫不及待的聂家二叔,实在无言以对:……
半晌,方才恭恭敬敬回道:“阿爹和父亲云游未归,聂二叔若寻阿爹有事……”
聂怀桑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只不过最近新得了两本画……书!新得了两本好书,想与你阿爹一同钻研一二罢了。既然你阿爹不在,那就算了。”
好书?
聂二叔和阿爹平日里不是最不喜读书的吗?
“父亲你还会看书?”蔫蔫的聂舣不解,“我怎么从来没见你看过?”
聂怀桑:“……”
聂怀桑:“去去去,一边玩去。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管这么多干什么。”
小公子一脸不服气:哼!有什么可了不起的,回去我就把书给你偷了。
温文尔雅的小公子蓝遇面带笑意,上前解围:“怀桑叔叔好”。
“小蓝遇,你好呀!”
小金公子也规规矩矩向前一步,“聂叔叔好。”
“小如中,你也来啦!”
小金公子:……也!
小金公子无言以对。
小金公子不想说话。
其实您可以不必特意强调那个“也”。
“二叔”看着自家神采飞扬春风得意的便宜弟弟,聂舟紧了紧拳头,暂时压下了当着他爹的面找他算账的心思。
聂二公子扇面一开,眯着眼看向自家不成器的便宜儿子,突然弯腰矮下身子凑到聂舟耳边嘱咐道:“阿舟,你要记得看好你弟弟,要严加管教,千万别让蓝老先生寻着机会把你弟弟遣送回家。”
聂舟看了看围着蓝逸叽叽喳喳的聂舣,自是乖乖点头应下:“是,阿舟明白。请二叔放心,阿舟一定看好弟弟,不让他顽皮捣乱。”
“嗯”聂怀桑满意的点点头,扇面一合就打在了小儿子的头上,“记得好好听你大哥的话,听先生的话,不许顽皮捣蛋,更不许惹先生生气。”
“知道了,我又不是你。”
话毕,又是一声扇骨敲头的声音响起。
聂小公子捂着脑袋,略带不满的看向父亲,抗议道:“你怎么老打我头?早晚得被你打成傻子。”
“你个小兔崽子,你傻了倒好了,省得你老子我一天天地还得为你奔波。”
一听这话,本就极度不高兴的聂小公子立马就不干了,“父亲你怎么说话越发没良心了?谁为谁奔波了?我从出世到现在,您老管过我一天吗?不都是大伯伯父在管吗?”
聂小公子对自家老父亲多年来托子于兄长,自己做甩手掌柜的行为嗤之以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聂家小公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呢,还说什么为我奔波,您也真好意思。我爹都不敢这么说呢。哪次我闯祸不是大伯父和江叔叔出面解决的?”
聂怀桑还没来得及开口,聂舟就先一个爆栗敲在弟弟的头上,神情严肃的呵斥道:“不许胡说!怎么就孤儿了?不净世不是你家吗?”
聂小公子被自家暴怒的大哥吓了一跳,他撇撇嘴,委委屈屈的看向板着脸的大哥,默默咽回了方才要说的话。
聂怀桑倒是乐得儿子有他大哥教管,笑嘻嘻的张嘴就讽:“你要是别每次惹祸带上你无虞妹妹和小如中,你看你江叔叔还出不出面给你解决。”
聂小公子往小竹马哥哥金如中身后一躲,伸出小脑袋不服的反讽道:“那也比你好,生了儿子不管养,扔在家里无人爱。”
聂怀桑都被自家小儿子那摇头晃脑的小老头模样给气笑了,他伸出食指戳了戳儿子的小脑门,笑骂:“怎么就无人爱了?你大伯大伯父对你的关心还少吗?”
聂舣一言难尽的翻了翻白眼,您所谓的大伯对我的关心就是每天那比吃饭还准时的一天三顿罚吗?
“行了行了,我会听话的。您就快回去吧,我爹还等着你夜猎呢。”聂小公子催促自家老父亲。
“你这小没良心的,这么巴不得我快点走?”聂怀桑手疾眼快,趁着自家混小子没留神,又扬着扇骨“啪”的往哪忘了缩回去的小脑袋上就是一下。
聂小公子看向父亲,幽怨的小眼神里写满了“你就是这么做人父亲的?”的控诉。
越想越不服气的小公子看着笑得像个老/鸨的自家老父亲幽幽插刀:“您要是再不走,一会儿蓝老先生结束了课业见了您再给气病了可怎么整?”
“……”
聂小公子紧紧揪着小竹马哥哥的金星雪浪袍,小脑袋顶在人家的后背心上,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
年纪小小的小公子就这么垂首顶着小竹马哥哥的背,藏在人家身后看着自己的脚面,旁若无人的嘀嘀咕咕默默吐槽:“蓝老先生为什么不想看见你?又不是自己心里没点数,多大的人了,老往人家老人家眼巴跟前瞎凑个什么劲儿,万一再给气病了。那清河聂氏这百年来的名声不也得被你给带害了,以后不净世求学投效的学生谁还敢收?要是再连累了我和我大哥,那不是整个老聂家都得败在你手里。看你百年之后还怎么有脸去地底下见你爹!幸亏爷爷去得早,否则非得被你气死不可。现在你打我,以后下去见了你爹,你就等着你爹往死里抽你吧。”
修仙世家出身耳力惊人的一众小辈及站得离儿子极其相近的聂二公子:“???!!!”
聂舟气得咬牙:这存心讨打的蠢东西……
默默挡在聂小公子身前的小竹马哥哥金如中瞬时瞪大了眼:??!!!
聂老二这小蠢货莫不是皮痒了吧?这都敢嘀咕?
聂叔叔打人应该不疼吧?
一会儿要是聂叔叔动起手来我是帮还是不帮?
聂老二这小身板应该也经不住打吧?
舅舅也不在,也没人给我撑腰,我要是去拦着,聂叔叔会不会连拉架偏帮的我一起揍?
想了想,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怂的小金公子悄悄拉了拉聂舟的袖子,低声问:“你二叔揍人疼不疼?”
实在无言以对的聂舟:……
虎头虎脑的小金公子偷偷往聂怀桑的方向看了看,又悄悄摸摸的问:“聂舟,你二叔有没有揍别人家孩子的癖好?”
“……”聂舟算是看出来了,这身娇肉贵的小少爷是真怕挨揍!
“别怕,我护着你。”
“哦”小金公子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
“护着我做什么?我是要护着你家聂老二!”
聂舟:“……”
聂舟:行吧,你高兴就好。
虽然真的很想揍儿子一顿让这臭小子三天下不了床,但看着死死把那臭小子护在身后的小孔雀金如中,聂二公子突然就有些下不去手了。
江兄护起短来不讲道理,教训他外甥是万万不可行的。
聂舟那小子也在一旁虎视眈眈。
聂怀桑突然有点无从下手。
罢了。
看来今天要揍这臭小子还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思虑良久,聂怀桑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放弃了想当场赏赐儿子一顿竹笋炒肉的想法。
收起嘻嘻哈哈那一套,认真嘱咐了几个小辈几句,聂怀桑就带着门生下山去了。
算了,反正这臭小子都被扔到这鬼地方了,这一次就大度一点懒得揍他了,就姑且先让他撒撒野吧。
等以后,哼!
有的是这臭小子哭的时候。
姑苏蓝氏四千条家规,就不信你不哭。
咱们姑且走着瞧。
看到时候你老子我来不来接你个臭小子。
且受着吧!
思及至此,心情大好的聂二公子摇着扇子背着手,迈着轻快的步伐,哼着清河特有的小曲,晃晃悠悠的下山喝茶买自家道侣心心念念的云片糕去了。
·
聂怀桑走后,几个小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默无言。
“校服尚且在做,这几日阿舣你就先同如中表哥一起穿自家校服吧。”最后还是蓝遇先站出来安排琐事,“至于住的地方……”
“不用麻烦,我和小古板一起住就可以了。我东西不多,睡觉也规矩,不会打扰他的。”不等蓝遇安排清楚,聂舣就一马当先把自己安排得那叫一个妥当。
睡觉也规矩???
金如中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小竹马,这说的是你自己?
你睡觉规矩?
“胡闹什么。”聂舟上来就赏了弟弟一个爆栗,简单粗暴的把聂舣夹在胳膊底下,对蓝遇说道:“遇哥,这就不劳烦你们了,他和我住。”
蓝遇笑笑:“无事。”
“那我们先回房了。”
“嗯。”
“阿遇,阿逸,我跟去看看,明天见。”聂舟夹着弟弟走远,实在担心小竹马挨揍的金如中只得赶忙告辞跟上。
·
“哥!大哥,你放我下来,我要跟小古板一起睡!”聂小公子手脚并用,然而聂大公子不但蛮横不容反驳,力气更是奇大无比。任凭小公子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挣脱不了半分,反而还越夹越紧。
“我要和小古板一起睡!”
聂大公子阴着脸懒得搭话。
匆匆跟来的小金公子好心开解,“别想了,阿逸是嫡系弟子,住和室。我们是来求学的外门弟子,得住客室。”
“……”
郁闷不已的聂小公子不甘之余只得退而求其次,“那我要和你住。”
才不要和大哥一起住。
金如中看着聂舣,凄凄惨惨戚戚无话可言,“……”
“如中哥你说话呀!”聂舣可怜兮兮的看着金如中,快救救我吧!我真不想和我大哥一起住啊!
金如中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我和你大哥住一间房。”
想了想,又找补了一句,“客室是住三个人的。”
“……”
至此,历来活脱的聂家小公子求救无望彻底蔫吧了下来。
读懂了小竹马眼中绝望的金如中无言以对,只得暗自腹诽:你以为我乐意跟你大哥一起住吗?
还不是你大哥霸道不讲理。
回想初入云深那天,被咬了一口的小金公子气焰嚣张咄咄逼人,骂得聂大公子半晌无话忍无可忍。
然后,气焰相当嚣张的小金公子就被大魔王按在溪谭边的大石头上咬了第二嘴。
当天,目瞪口呆的小金公子一左一右捂着两边被咬的脸颊欲哭无泪,彻底被大魔王给咬服了。
再然后,讷讷的小金公子就这么捂着脸战战兢兢的被大魔王拽着强行安置在他的房间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