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次兄归家,然是大兄归家,后又是搬宅子,末了沈殊胜还要操办乔迁之喜的事宜,一个人的头顶算三个大,窝在床上叫婢女。
“茯苓!茯苓~”
“女公子怎么了?”
沈殊胜拱起来,打坐在床上吐吸几下,“把书简、笔墨拿来,还有我那个记有朝中大臣及其家眷的书简一起给我。”她甩了甩肩膀,动了动脖颈,瞧着茯苓神气道:“天底下就没有我沈殊胜办不了的事!我必要安排的妥妥当当。”
院子里春风拂面本应是凉爽舒适的,可沈秾一脸茫然,随后苦恼道:“阿瑾,这为父是真的背不下,如此多的官职,还有亲眷为父实在是力不从心,不如到时候你来吧?”
沈殊胜努着嘴,双手一摊,“阿父,这可不是在乡下,请恕阿瑾爱莫能助了。”她晃着肩膀,往外走去。
“哎,你去哪呀?”沈勿疾急喊道。
“去看看咱家的生意。”
一条街内袂云汗雨,街中心的田家酒楼已然换了牌匾,上面“醉仙楼”三个字写的刚劲有力,沈殊胜勾唇一笑,转身进了斜对侧的胭脂铺子。
没多久一群人进了醉仙楼里便是一阵噼啪的乱响,酒坛破裂声炸耳,引的路人驻足观看。
“胡说八道,明明是你没事找事,你就是看不惯我过好日子!前不找事后不找事,偏就我入股了你就找事!”
“你才胡说!我哪知道这楼里有你的股份!一定是那沈娘子哄骗了你我。”
“少给自己找借口吧!我这就回去告诉父皇母后,让他们评理。”
五公主扯着三公主的袖子,三公主拽着自己衣服。
袁善见在醉仙楼里,在他每年上元节会坐的那雅间里,他闻声把头探了出去,羽扇轻轻扇动,眉眼含笑。
两位公主当街吵架可真是稀奇。
他眸光转动间瞟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沈殊胜就静静地伏在窗前,眉如远山、面若芙蓉、凤目微眯、笑得正盛。她突然敛起了笑容,站直了身子,眼底满是畅快,一身素馨色长裙在阳光的照耀下颜色更艳,阳光为她打上了一层黄色的光晕,她不像个凡女,更像谪仙人。
沈殊胜感受到了目光,寻去却无果。
袁善见躲在窗后,羽扇掩面,他轻笑一声,“真不知她还有那副模样。”
他同她认识二年,所说的话少之又少,多数时是宫道里的点头而错,她温婉贤淑、温顺和善,为人处事都尤为恰当。
他往外走去,看见了那口井,也是那日他把绣球抛给了程少商,结果人家又抛了回,他自嘲的笑了笑,看着井口突然又想起了沈殊胜。
是那一同站在宫道里问的那句,“值得吗?”
是他为了程少商几个时辰几个时辰守在永安宫外,她看向自己那悲凉、心疼的眼神。
是她看着自己为退亲而被蔡家打出的血痕时轻声的叹息,皱着眉骂了他一句“傻子”
是她知道他要去推行度田令,而特意在他下朝时说的,“万事小心。”
是她悃愊无华的看着自己说,“这药是我特意为你求的。”
他眼含着泪,笑了一下,自言道:“我袁善见的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他出了醉仙楼,身后跟着仆从。
“袁公子!”沈殊胜不知道从哪蹦到了袁善见的面前,一双眼亮亮的,笑着道:“我早看见是你了。”
羽扇摇摇,“那沈娘子眼神可真好。”
“我特意在等你。”她从怀里翻找,袁善见看着她圆圆的发顶出神,她惊呼一声,从袖中掏出一个请柬,“我家要搬新府了,请袁公子过去。”
他嗯了一声,朝着自己的仆从瞧了眼,“南堂,收下。”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脸到脚,后换为看着四周,疑惑道:“你家婢女呢?沈府的马车呢?”
沈殊胜摇下头,自然道:“都没来。”
“沈府地偏,离这甚远,你是走来的?”袁善见惊讶不已,如看傻子般看着她,“沈娘子身体可真好呀,这路恐怕袁某都走不动。”
“嗯,我也觉得有点远,我得快点走才行。”沈殊胜提起裙子就要走,“袁公子,回见。”
“上我的马车吧。”他语气带点无奈,“这么远也不怕累死你。”
他就是这般嘴毒。
“不会呀,这不是遇见袁公子了嘛。我不用累死了。”她笑得灿烂、满意,毫无生气的意思,袁善见也无处寻话,跟着她上了马车。
“你到是能耐,教唆二位公主当街打架。”他忍不住教育道。
沈殊胜连忙摇头,“袁公子,你可别给我添罪名,我哪里知道二人会打起来。”
“二位公主不和,你难道不知。”袁善见一脸怀疑,目光紧盯着她。
“我入宫时二位公主都已嫁为新妇,不曾见过几面,如今我家收了“田家酒楼”的产业,许是东西不好惹怒了五公主,正巧酒楼里有三公主股份,我想手足情深,就传信求三公主来劝和。”她可怜兮兮又毫无诚意道:“总不能因为我不知道二位公主有嫌隙,就怪我吧。”
“说出来也就你自己信。”他不动声色的审视着坐在侧座的女娘,缓缓开口,“你这般做了,往后回宫她们少不了找你麻烦。”
她回看他,正色道:“我不回去了。”
“不回去!”
“嗯,我在那过的不开心,我不会回去了。”
他扇摇的更快、扇的更急,嗤笑一声,“回不回又不是你说得算,天家说的才算。你一个小女娘竟然如此”他停了下,“痴心妄想。”
他看着她沉默不语,紧张的添了下嘴唇,他刻意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有何不能让你满意?”
他入宫述职时,于东宫议事是常有的,在东宫总能见到沈殊胜的身影,一会是送糕点、一会是送奏折,太子总是安静的接下,无责备和恼怒,他大概猜到了未来她的身份,她总是在那条他们会遇见的宫道里来回穿梭,奔走在东宫和永安宫。
“大概是因为,他不是你。”她看着袁善见,烟视媚行,“我那日说的话违心,我不是可怜你,我给你送药就是在试探,你既然要挑新妇,那看我可以吗?”她说完又觉得后悔,给自己找补,“我听话,也温和,自小就打理家务,家世虽然差很多,但是我次兄也马上入仕了,我家会好起来的,选我有很多好处的。”
她这般语出月胁,让袁善见直直的呆在了那里,半晌他笑出了声,眼底却不见笑意满是悲凉,“你着急嫁人想摆脱回宫的命运,那也不必找我吧,随便哪个不行。”
“只能是你!”她说的认真,脸色赤红,把头探出去吹风,回来道:“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你可以慢慢的考虑,我只是怕我比别人说的慢了,你就成了别人的郎婿了。”
“是我先说的喜欢,你得先考虑我。”
她口齿突然不伶俐了,说的话磕磕巴巴,什么退退进进的。
他愣愣的看她下车,愣愣的撩起帘子看她提裙跑进府内。
一子慢,满盘皆落索。
她这一子下落的当真是快,把他吓了一跳。
她那离别时磕磕巴巴的话让他捋了出来,“你退一步我就进一步,你退两步我就进两步,总之我先告白了,我等你,你怎样回复我,我都收着。”
“公子,你脸抽筋了,笑也不像,哭也不是的。”南堂撩起车帘,一脸如见鬼般看着自家公子,把踏凳一放,又道:“知道的是女娘表白,不知道的以为公子中风呢。这也不是公子头一回收到表白了,瞧把公子乐的。”
袁善见上下看了看南堂,砸砸舌,嫌弃道:“不会说话可以不说,没人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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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乔迁之喜来的人当真不少,沈秾在沈殊胜的陪伴下做的那是相当的合礼,人没认错,话没说错。
“霍侯!霍侯夫人!快请,里面坐。”沈秾连忙鞠躬,点头的相迎。
按着霍不疑的性子,他必然不会出席,可程少商和沈殊胜在宫中两年相交非浅,在宫中引为知己。
霍侯和夫人入席后沈秾附在女儿耳边道:“你说的真没错,活阎王身边带个美娇娘的就是霍侯和他夫人。”
沈殊胜面笑心不笑,咬牙道:“不许乱说话呀,好好迎客。”
说话间进来一位身穿景泰色直裾的男人,眉如墨化,面若桃瓣,一脸笑容。
“在下胶东袁氏,袁慎。”
一句毕,沈秾便打量起了来人,不知何时那沈勿疾、沈勿忧也靠了过来。
袁善见尴尬的笑了下,勿疾身量高于他一些,垂眼闷声道:“你就是袁慎?看着也不……”
沈殊胜一掌把他推开,于袁善见面前道:“你拿他说话当放屁。”看向阿父和次兄,面色微怒,“快去迎客!”
“我带你去席位。”她盈盈走在前面带路,勿忧边迎客边有时间打趣道:“你亲自带路呀。”
她甩给他一击刀眼,口型道:“闭嘴。”
袁善见在她身后微微勾唇,近前两步,在她身侧小声道:“等宴席散去,我有话与你说。”他摇扇入席,笑看沈殊胜。
他早已说过他的日子要继续。
人来齐全,沈殊胜坐在女眷席的主位,脸色悻悻。
“我瞧着殊胜阿姊好像有些不太高兴呀?是看着自己大兄的战功不太满意吗?”
沈殊胜看了过去,脑子里开始思考她是谁?白幼薇,阿父是御史侍郎史,惹得起。
“哦。”
那白幼薇双目圆睁,“哦?你就哦一声!这就是你家的待客之道,还真田间乡野出来的,粗鄙不堪、目中无人。”
沈殊胜没有出言,一群女眷笑声四起。她很快的皱了下眉,随后平静的看着白幼薇。
白幼薇被看的有些发毛,“你看什么!”
“我在想,名门闺秀是否都该尊你为首选呢?”
“你什么意思?”白幼薇自然知道她说不出什么好话。
你父官居御史侍郎,家境优渥,我应当向你看齐呢。”
然后,笑声不断响起,虽说遮掩但也有溢出。
白幼薇所骂得,粗鄙不堪、目中无人这下全都还回去了。
两人眼神交锋之间,外面一身高呼“圣旨到!”
沈殊胜连着家人急忙出去接旨,她出门看清来人后脚下一顿险些摔倒。
来人竟是文子端。
“制诏平津侯沈勿疾,孟春,驻守边关,匈奴寇边、诸军迎战,奋战数日,匈奴退走,护其国土,此为一功。
冬,匈奴再犯,势足难敌,率诸军援程咏将军,及时未损,此为一功。骑卒十万人,上亲劳军勒兵,申教令,任人颂而。
再冬,匈奴三万骑入上郡,破之,此为一功。
屡屡战功、贯颐奋戟、体恤兵民,迁至车骑将军,仪同三司,食邑一千三百五十户。”
车骑将军?压下心中疑惑,沈勿疾恭敬的接过圣旨。
那文子端没叫众人起身,有接过另一诏书,目光显得莫名温和。
“制诏车骑将军平津侯之妹沈殊胜,幼时治家,操持宫务,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特以此表彰。”
沈殊胜扣头,有些愣地看文子端,那人把圣旨递去,“接旨吧。”神情平和,微微侧头向着沈殊胜,男人气息打在她的耳侧,“我要在此用膳,可有我的席位。”
沈殊胜行礼,拉开了两人距离,“回殿下,妾这就找间屋子给您。”
“不必那么麻烦,我同各位一起便好。”他手一扬,一箱接着一箱的礼品往院里抬,沈家一众和宾客都一脸惊讶。
他走在前,沈殊胜跟在后,可眼睛在人群里寻找,很快她看见了袁善见,他的目光锁定在文子端身上,看起来有些哀伤。
傍晚送客之时,文子端扶住要行跪拜礼的沈殊胜,语气里有些欢快,“你的那个,投石车做到哪了?”
“回殿下,妾还未做。”
“没事,不急。倘若有事可去东宫找孤。”令牌递去,沈殊胜连忙行礼,“殿下,这不合情理,我一个民女,怎能随意出入东宫,实在找人非议。”
他微不可察的叹气,“你不是制兵器缺钱嘛,孤没有时间派人给你送,缺了你便自己去拿,我又没叫你天天去。”他把令牌怼进她的手里,狠狠道:“拿着!”
“谢过殿下。”
她怏怏的行到院中,在自己卧房处听见了声音,她推门一看只见二个兄长压制着袁善见,她烦躁的哈了一声,“大兄、次兄,谁叫你们把他关在我的卧房的。”
“不能吗?”勿忧一脸的可怜相又道:“我们又做错事了,怕会挨骂了,大兄。”
袁善见挣扎出,“天色不早了,袁某不便叨扰,告辞。”
沈勿疾挡在他面前,语气不善道:“我妹妹说有话同你说,不许走。”
“这就是你们沈家为人处事!我……”未在等袁善见再说下,沈殊胜推着勿疾,咬牙切齿道:“出去!都出去!”勿忧推着勿疾出去,而又探回头道:“我俩在院里守着,不许跑!”他威胁道。
“他们俩没轻没重的,有没有碰伤你?”沈殊胜把人拉着看了看,眼含心疼的打量着。
“我没事。”
“你要同我讲的是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襟膊将袖子绑起,坐在凳子上示意袁善见坐下。
二人面对面坐着,沈殊胜手里削着一根木头又重复了一遍:“你要同我讲什么?”
“你不是我新妇的最佳人选,家世门第实在是不相配,你又不如传言般娴熟,我可不想娶回家一个,”他看了看遍地木屑和工具愣了下,面色凝重的又道:“木匠。”
“所话出自本心。”
袁善见无语的看了下,突然笑道:“沈家娘子未必把自己看的太重了吧?我何必要赌气和你说这些,不配就是不配,不喜就是不喜,感情之事哪有什么先来后到。”
她停下手中的活,探头去看他眼睛,“你不开心。”
被看出心事的人急急抢白,“我哪有不开心!”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来,也不知道为何我大兄又升了官,更不知我为何要受表彰,我也是受宠若惊。”
宴席、表彰、柔声细语,袁善见承认他想起了在楼家凌不疑给程少商下诏那一幕。
“不过我知道我不喜欢皇宫,我不会回去的。”她举起四指道:“我沈殊胜对天发誓,此生不会再回皇宫。”
袁善见目光沉沉,弱弱的一声叹息传进她的耳朵里。
她拿起桌上的投石车的设计图递给他,“殿下给我送那么多的礼品是为了这个。”
“这是什么?”
“投石车。”她举起模型,“把石头放在这里,用人力一拉再一松。”她夸张的张圆嘴,“咻的就飞出去了,用在战场上能减少我军死伤。”
“你倒是有想法。这鬼点子你都能想出来。”
“这不是鬼点子。”她罕见的反驳他的话,神情严肃,“大兄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只为了我们一家生活富足安康,我不信什么烧香拜佛能换他平安,要做就做些实在事,把它做成了,我大兄就能减少和敌人拼杀的次数了。”
他看着她在房里那么一点霞光下安静的摆弄着木块,她突然笑了,眼睛有点红,“活着的几率大点。”
袁善见把羽扇放在了腿上,唇紧抿着,薄唇微启,“我其实真正想和你说的是,我们试试相处吧。”袁善见的脸在霞光下半明半暗,但是的一确二能看出眼里的肯定。
“我要过下去的。”他为自己添上了这么一句不讨喜的话。
“你看,我终究抵不上程少商在你心中的地位。你只是衡量一下明白自己万万不能做什么终身不娶的事,然后正巧我和你说了,你自然要考虑。”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我做木匠活、又不畏权势、还喜欢算计人、同人斗嘴,能找一个与程少商相似的人好像不错。”
“对不……”
“别同我道歉。我不是程少商,你记住就好。”太阳落的太快,屋里没有光。“那我是不是可以去找你?”她欢快的声音入了他的耳。
“可以,你若是想见我可以去袁家找我,也可去廷尉府。”
“嗯。”沈殊胜轻声应下。
房门推开,光亮挤了进来,勿忧手里拿着蜡烛放在桌上,“我来送个灯,你们继续。”
“天不早了,袁公子该回去了。”
送至门口之时,袁善见突然回身道:“你可直呼我名。”
“袁慎,明天见。”女娘脸上笑的灿烂,眉眼弯弯,含情凝睇。
马车离去,勿忧和勿疾把人往中间一夹,勿忧先问:“拿下了?”旁边的阿父和大兄也是一脸的关心。
“没有。”她一脸受挫的模样,而又邪魅一笑,“不过,他迟早是我的。”
那沈秾把着怀,眼睛一眯,“我看太子殿下就不错,比这袁慎强多了,这给的珠宝银钱的当真不少。”
沈殊胜无语的看了一眼阿父,“太子殿下给我的赏赐只是因为投石车,他对我温和些,仅仅是二年宫中情谊尚佳。”
“我瞧他对你挺好。”
“阿父!我不喜欢他,我喜欢袁善见。”她愤愤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还后踢腿朝着自己阿父扬了扬那院中少的可怜的尘土。
哪怕他现在乃至往后都不能满心满眼是我,那也该同程少商于他心中一样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