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上有个小土坡,顶上有座庙,后来庙里的秃子在坡上修了台阶,方便他们上下班。我妈说那是和尚,他们信点东西,不像我们,什么都不信。
他们闲的没事干,后来又修了个围墙特地和别人区分开,庙后面接着大片林地,还有一条河,河这岸的地算庙里的,那岸的地算别人的,和尚和政府谈好了的,镇上的人不能越河。
我妈说庙里的和尚都真神经,也是,都没有头发的。
我说不是,也有有头发的,他也不穿和尚那种丑丑的衣服,他穿得很漂亮。
我妈露出很诡异的表情,像吃到馊菜那样的表情。她说那不是和尚,那是丁程鑫。
丁程鑫是镇上闲谈的对象,他是去年搬来的,他来镇上那天坐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皮铮亮,驾驶座上的人穿西装。和尚遇到我们眼皮都不抬,碰见西装了眼睛瞪得比溜溜珠还要大,丁程鑫提着他的行李,被西装送进庙里,和尚专门给他留了一座小宅子,他在里面住。
我听大人说,丁程鑫是城里跳舞的,后来腿坏了,再也跳不了舞了,养他的男的不要他了,把他丢在这里。大人讲完他曲折的青春,会评价一句:真可怜。再补充一句:真恶心。
丁程鑫腿脚不利索,干不了重活,也不愿意把头剃了做和尚,镇子上的人也不喜欢他,他的日子过得很清贫。之前我从没见过他,我以为他会是个干巴巴的,那种人妖一样的人,之前有泰国人妖来我们镇上表演,有男人故意趁她弯腰的时候捏她然后捧腹大笑,她画很浓很浓的妆,涂很艳俗的口红,我以为丁程鑫也是那样的人。
那天晚上回家我在大脑中拼凑光下他的身形,夜晚脑中好像小河流过,只有波光粼粼的碎片,难有完整的人影,我感到失落。
第二天早上我给妈妈说,我想去庙里看看,妈妈说你信那个干什么?我说我不信,我只是想去看看。
她当我胡闹没有理睬我,我自己偷偷去的,庙里还烧了香,和尚像课本上的字符,有的是方块,有的是长条,总之就是不像人。
只要在庙里,他们就像虚无缥缈的烟一样,飘忽不定,不人不鬼。我认出一个和尚,昨夜里他还和我爸喝酒吃肉,明明书上说他们不吃肉,不杀生。我妈给我说书上不可信,书上还说和尚戒掉俗世情缘,但镇上的和尚都娶媳妇生小孩,都是假的,什么都是。
我对和尚不感兴趣,和尚也对我不感兴趣,我下了小山坡,藏在树林边上,我终于看到丁程鑫的小宅子,也看到了丁程鑫。
我站得远远的,他没有发现我,他的腿脚的确不利索,但不是瘸子,还是可以正常走路,他走得很慢,提着水壶浇花。他和人妖一点也不一样,他的胸部也很平,他的肩膀也很宽,他的嘴唇也没有特别红,我以为跳舞的都是人妖那样的人。
“小孩,干什么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水壶放下,叉着腰,对着我喊。我僵在原地没动弹,听他说:“过来。”
我当时想的是,当我是小狗说过去就过去吗,但我还是乖乖过去了,他把水壶递给我,我老实巴结地接住,好沉啊。
他说:“你是不是那天在河边那个孩子?”
我没说话,那就是默认了,他好像也没指望我回应什么:“帮我浇个花吧,腿有点疼。”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好高啊,他还戴了耳坠,亮晶晶的,我只见过女孩耳朵上戴东西,每个女孩小时候都要被扎耳洞,老妇人拿冻好的水柱冰她们的耳朵,把耳朵冻成没有知觉的紫红色,再拿什么刺捅穿,看着很疼很疼。
我说:“很痛吧。”
他找了个躺椅坐下,问:“什么很痛?”
我说,你的耳洞。
“还好。”他躺下晒太阳,耳坠也在发光,银色的,“你叫什么名字,小孩。”
我又变哑巴了,他一看我,我就变成哑巴了,他笑出来了:“没有名字,就叫你小狗。”
我做小狗,也做他的帮工,我举着水壶帮他浇花,他种了好多花,腿疼,浇不了花,何必种那么多?或许他只是偷懒,想让我帮忙。
我一排一排地浇,浇完水了还要去接水,接完继续浇,给他干活我一点也不累,像邀功一样,我做得很好,那些花也开得很好,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浇下去,直到有和尚走来。
丁程鑫说,不用浇了。我把水壶放下。
和尚不看我。丁程鑫从躺椅上坐起来,有点不高兴:“怎么这个时候就要来……”
和尚笑:“不能来吗。”
丁程鑫冷笑:“你还知道你是个和尚吗?”
我真的像条狗一样被晾在一边,丁程鑫拉开房门,和尚走了进去。我的裤子和半个上衣都湿透了,风吹过来,有点冷。丁程鑫从他兜里掏了点钱,蹲在我面前,把钱放在我的手心:“谢谢你啊,你走吧,我有事要谈。”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把那个钱推回去,手握成拳,藏在背后,我有种预感,如果我收了钱,我就不能再来了,我不想收钱,我说:“以后,我可以每天都来给你浇花,可以吗?”
丁程鑫愣了一下,又笑出来了:“好,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我走了没两步,他又在后面说:“记住哦,如果有和尚来找我,你就不能浇花了,就要立刻走。”
我说为什么。
他说,那你不浇了?
我说,我浇,我浇。
他忽然很烦躁地抓抓头发:“赶紧走!”
我像收到指令的警犬,听到他喊出来,脚下生风,踉跄一下,开始猛跑,我一向擅长跑步,我甚至不敢回头,我怕我一回头,他就又要吓唬我,我想给他浇水,我想给丁程鑫浇花。
我一路跑到寺庙的大门门口,我终于回头望了一眼,丁程鑫走回房间,拉上了房门。
我浇水,也像被水浇,我浇花,也被花香浇灌,山坡有和尚撞钟,丁程鑫的房门紧闭。
我离开寺庙,我听到撞钟声响,很闷,一点也不好听,有鸟飞过,像被放生,箭一样放出,在空中四散,像白日烟花。
钟声。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