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听见鹿言软说“我终于到家了”的时候,丁程鑫一瞬间是愕然的。
他们已经到了d城,身旁就是刻了d城名字的石墩子,背后是高山,山顶有积雪。丁程鑫摘下口罩看明晃晃的d城地界,连续五天的高度紧张行驶让人筋疲力竭。
他好不容易可以进行畅快的深呼吸,鹿言软却在这时候在他身后说,我到家了。
丁程鑫拎着头盔愣了半晌,才问:“你家?”
鹿言软点头。
“不是修车店吗?”
鹿言软说:“这儿才是……准确来说还没到,还要到海边,海边才是。”
丁程鑫安静了几秒,捏着头盔上的扣带哑声道:“……这样么。”
他的思绪一下飘到好远,飘到他们俩一个月前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天气还没这么冷呢,也还没下过初雪。丁程鑫坐在修车店后院说,这不就是海滨城市么,可以去白滩海边看看啊。
鹿言软当时一直手指画圈,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说:这儿,这儿不是海边。
丁程鑫后来老想起来这句话,还想着等以后,等春天了,就带着鹿言软去真正的海边看看。他以为鹿言软和他一样是没有固定目的地的,所以在心里把两个人的方向都规划好了。
可没想到鹿言软心里有个特定的海边。
丁程鑫收住思绪,拿出手机开始设置导航:“地址给我。”
“什么地址?”鹿言软侧头问他,片刻后反应过来,笑了,“不用这么着急啊哥。”
“你都已经追到这儿来了不就是想去么?可以直接去的。”丁程鑫故作轻松,勾着唇角露出一个不那么自然的笑容,“先把地址给我吧。”
鹿言软却摇摇头,说:“我要找一下。”
“找一下?”
“我没来过。”鹿言软说,说完又笑了,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得找一下地址,我只是知道在d城。”
丁程鑫看着他,心里一动。
鹿言软好像很尴尬,从他说完那句“我没来过”之后,眼神就垂向地面再也没抬起来过。他安静地呆了挺长时间才搓了一下发凉的手说:“是不是有点好笑?”
丁程鑫回答的很快:“没啊。”
“……啊。”鹿言软低下头,揉揉指尖说,“那就好。”
把没去过的地方当成家,这不是好笑的事,如果听进耳朵再涌入脑海思忖那么一个回合,就会咂摸出几分酸涩。
丁程鑫没明说,也找不到话说,就一下一下地抠头盔扣带。他已经维持这个动作有十分钟了,鹿言软也就在他旁边站了十分钟,前五分钟还在开开心心说到家了,后五分钟就一言不发,又散着那种短促的不自然的呼吸。
他在紧张。
丁程鑫再一偏头,就能看见这个一言不发的人,手指捏在围巾的一角上狠狠地摩挲。
“你是不是冷?”丁程鑫问。
话音落,只见鹿言软手心一抖,围巾从他手中掉落。他慌忙抬眼回答道:“有点……稍微有点。”
丁程鑫短暂舔了舔嘴唇,问:“现在走么?到民宿歇着,至少暖和。”
鹿言软静了片刻,答应:“好。”
很荒谬的,从d城路牌到民宿门口的这段路上,丁程鑫居然会生出一种错位的归属感,好像是他即将抵达,即将回家,即将去拥抱一个厚重的岿然不动的世界。
可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突然的产生让他感到惧怕。
所以一路质疑一路反复比对过去的旅途,最终结论是:是代替鹿言软产生的。这一趟寒冷又多事的旅途走到现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来d城,却在自己逃之夭夭的同时,不知不觉将这个毛头小子送回家了。
算是不动声色的移花接木。
想到这个词的时候,他们正在一个路口等红灯,丁程鑫顺着自己的想法笑了一下,肩膀抖起来,连带着靠在自己背上的那颗脑袋也抖了一下。
鹿言软在他背上乖乖趴着,低声说了一句:“哥是不是在笑呢。”
丁程鑫肩膀顿了两下,表示“是”。
鹿言软便问:“笑什么呢?”
“没什么。”丁程鑫回头看他,“就是突然想到好笑的了,我感觉我在千里送儿,别人的儿。”
鹿言软声音还是很低,开口很清淡:“我之后还会跟着哥走的。”
丁程鑫本来要反问一句“你确定么”,却被变绿的信号灯打断。那个微弱的“你”最终强行湮灭成一个模糊的鼻音,好像是一种微弱的许诺。
但其实他没这个勇气许诺。
-
鹿言软到民宿之后,第一件事是去洗澡。
丁程鑫什么也没问,他太累了,几乎是一进门就抬腿倒在沙发上。 民宿定在海边,有着高大明亮的落地窗,所以即便是在沙发上躺着也能看见远处的海,和跨海大桥上川流不息的车。
他累到没有力气扭头,神情木然地看着冰凉却汹涌的海,手机显示窗外温度是零下负七,他用疲惫不堪的大脑想,鹿言软现在洗澡用水的温度该是四十度往上。
为什么会想这个,他也不知道。就知道鹿言软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又是光着身子的。
丁程鑫无奈地笑开来:“能不能穿件衣服?”
鹿言软还是那句话:“又不是没看过。”说完又裹着浴巾转身面对窗外,丁程鑫看见他眼里映进了汹涌潮湿的浪潮。再然后看见他喉结滚动,用低音轻轻说:“海边真漂亮。”
“你以前真的没见过吗?”丁程鑫说,“白滩也没有去过?”
鹿言软应声:“没去。”
丁程鑫很累的时候说话总直来直往:“为什么不去?”
“因为没兴趣。”鹿言软回过头,开始去找要穿的衣服,“出生开始就说是海滨城市,听都听烦了,就不稀罕了。”
也算是个原因,丁程鑫想。没有哪个本地人真的热衷于游览自己故乡的景点,除非像严浩翔那种人,靠这个吃饭的。
他略微侧头,鹿言软在行李箱旁边蹲下又站起迅速给自己套了一身衣裳,又走回来坐到床上,脸是向着他的。
丁程鑫被他瞧了一会儿,有些不自在了,挥挥手:“看我都能看傻?”
鹿言软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摇头说:“没看傻。”
“那?”
“我在想。”鹿言软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慢慢说,“为什么我看见那叠钱,自己就追出来了呢。”
“你不是想来d城吗?”
“但我当时不知道哥是要往北的。”
“那为什么追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鹿言软脑袋一歪,整个人闷生生倒进厚大的被子里,脸埋在被子里说,“那叠钱塞的位置太不好了,我刚开门就踢到它,还想了一阵是谁干的这种缺心眼儿的事呢……一想到可能是哥,卷帘门都还没推到顶就又被我拉下来了,哈哈哈。”
丁程鑫了然地瘫软进沙发里:“给你留钱算缺心眼儿?”
“那种钱任谁看到都会觉得是弄丢的吧!”
“行吧。”丁程鑫缩着脖子嘿嘿笑了一阵,又说,“那你说走就走算灵机一动。”
“算。”
“那为什么灵机一动?”
“因为钱。”
“你以前没见过钱?”
“靠。”鹿言软埋着脸骂一声,“这个问题想不出答案,我就是见着钱就跑出来了,怎么着吧。”
丁程鑫拽出一张抽纸团成球扔到鹿言软脑袋上:“臭脾气,这问题是你自己问的。”
鹿言软又瓮声瓮气地笑了一会儿,便没声了,那个趴在床上的姿势像是要闷死了一样。丁程鑫走过去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又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就看见这小孩对着空气乱蹬一通,也没有要翻过来的意思。
“要睡到被子里去睡。”丁程鑫当他是累了,“这儿不愁点不到外卖,晚上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吃。”
鹿言软悠长地“嗯”了一声。
他又说:“我去洗澡。”
鹿言软这才露出一张脸来:“热水很容易烫,小心点调。”
他答应着,走到衣柜去拿了浴巾,开门进了浴室。二十分钟后,一个完全放空的澡洗完再开门,鹿言软又已经全副武装的穿好了。
丁程鑫有点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