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了个馊馒头,是前两天在路边跟狗抢来的。就因为抢这馒头,沈元聆被那恶狗咬伤了手臂,现在都还疼。
但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听说县令夫人今日临盆,县令大人在满春楼包了十桌酒席庆贺。
现在,这一条街的乞丐都在满春楼门口蹲着,等里面那些大老爷吃饱喝足了,把剩菜剩饭赏给他们。
别看这些乞丐平时在路边卖惨装可怜,真抢起吃的来,一个个生龙活虎,简直不像两天没吃饭。而那些老弱病残的乞丐肯定是抢不过年轻力壮的。
沈元聆属于又弱又残的那一类。五年前她在街上要饭,遇到几个喝醉了的纨绔,教人打断了左腿。
也有一些和她一样弱的女乞丐,打扮一下长得还可以的,在乞丐圈里非常吃香,经常能得到年轻力壮的接济。
但是沈元聆,她非常丑。天生的左边脸一块红斑,从眉毛蔓延到脖子,吓人得很。
她自知抢不过,但每次都会来蹲,倒也不是不自量力,她主要是想来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大善人。
万一有大老爷看她又残又丑,动了恻隐之心,就把又鲜又嫩的鸡腿给她了呢,那她起码两天都不用去跟野狗抢食,想想就美。
这也不是她白日做梦,这镇上还真有这么一位大善人,那便是今日正在生娩的县令夫人。
县令夫人还未出嫁时,是枫林街卖布匹的贾老板之女贾颖。
贾颖的弟弟叫贾杰,正是打断她左腿的那个纨绔。贾颖知晓后,便带着鸡鸭鱼肉上门赔罪。
沈元聆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反复问了好几遍:“这真是给我的?”
真他妈做梦一样。
恨不得另一条腿也教人打断。
满春楼上人生鼎沸,饭香四溢。
长街尽头,一个穿青衣的家丁跑得满头大汗,边跑边叫:“生了生了!是个公子!”
县令一群人趴在栏杆上听完,开心得不得了,顺手端了盘蒸肉往下倒,倒得一个个要饭的满脸都是。
李乞儿没抢到肉,从朱叫化脸上扒拉,朱叫化一拳出去把李乞儿砸翻在地,随即又有人往李乞儿脸上来了一脚,之后就一哄而上,又踢又打。
沈元聆也被群殴过,没有理由,就是大家吃好了,就想揍人助助兴。
那个朱叫化听说以前卖猪肉的,杀了人,逃到郯县来,为了躲避追捕,才扮起乞丐。
朱叫化是郯县最厉害的乞丐,也是最霸道的。只有他抢其它乞丐饭,没有其它乞丐抢他饭的道理。
李乞儿这也不知是怎么饿昏了头,竟从老虎嘴里掏食。沈元聆再饿,也还是知道保命要紧。
李乞儿被打得一动不动,瘫在地上,没人去扶他,楼上看官纷纷鼓掌。
“打得好!打得好!”
“再来!再来!”
有老爷扔下来几块烤鸭肉,那香气一瞬间快把她迷晕了。有一个直直砸到沈元聆丑陋的右眼上,接着一群乞丐无数只手朝她脸上抓来。
到嘴的肉怎么也不能让它飞了,沈元聆连忙转过身接住那块肉往嘴里送。
那一群肮脏的爪子就抓着她的头发生拉硬拽。因为这块肉,她可能要成为今天的第二个李乞儿了。
沈元聆闭上眼,等着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一脚踹在她手臂上,正正踢在之前那条狗咬的位置。
嗯……好痛。
又一只脚蹬在她脸上。
满春楼的肉真是香……
接着是一拳头砸在她肚子上。
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肉了……
她已经奄奄一息,再来几拳估计就要魂归西天。偏偏有人叫停了这场街头霸凌。
血水从额头流下来,沈元聆眯着眼看,“林……语……语……”
林语语住在她家隔壁,两人从小不对付。林语语嫌弃她是个要饭的还长得丑,她看不起林语语卖弄身段攀权附贵。
林语语的爹和沈元聆的爹穷得不相上下,两个穷爹做了一辈子要饭的死对头,饿死了也没争出个胜负来,于是这斗争延续到下一代。
想当年林家老爹多讨到一块骨头,沈家老爹就要开林家门骂林家人。明天沈家老爹多讨到一个铜板,林家老爹就要上沈家房揭沈家草。
而如今,林语语已经飞黄腾达,沈元聆却还在街头抢饭。但她也不觉得自己输了,因为林语语根本就不是靠祖传的手艺赢了她,而是靠勾引男人,相当于开外挂,作弊,沈元聆输得心口都不服。
带头砸沈元聆的朱叫化就是当初被林语语迷得五迷三道的男人之一。朱叫化当年刚来郯县当乞丐,就看中了丐中一枝花——林语语。
朱叫化当年讨的每一粒米每一口汤,都有林语语的一半。林语语要不到饭快饿死时,也是朱叫化抢了郯县三十多口乞丐的口粮给她吃。
如果不是林语语,朱叫化也不能这么快就震慑完郯县这一片的乞丐。
沈元聆当年虽讨饭技巧也不大娴熟,但挨两声骂或挨一顿揍怎么都能要到点儿汤汤水水,总不至于饿死。
当乞丐,最没尊严的事儿就是饿死。这她爹告诉她的。还说,等林家那姑娘饿死,咱家就赢了。
所以,林语语不出门要饭,她挺开心的,这说明她离饿死不远了。
等她端着破碗在林家那破茅房前看好戏时,林语语突然和朱叫化勾搭上了。
朱叫化刚来时是乞丐中最靓的仔,从没见过哪个要饭的像他那样一身肱二头肌。他往路边一坐,都不像要饭的,像门神。
当年这十里八乡哪一个姑娘乞丐不迷恋他,包括沈元聆。
所以当林语语被朱叫化接济时,她气得七窍生烟,连要饭都没心情了。更甚至后来朱叫化还抢她的饭给林语语,沈元聆更是恨不得跟这对狗男女同归于尽。
就这样,十里八乡都觉得林语语肯定要跟朱叫化拜天地,生小叫化的。
谁知,林语语吃饱喝足后,转头就跟杀猪匠王屠夫勾搭在一起了。
自此,林语语从沈元聆隔壁搬走,住进了能遮风能挡雨的房子。也告别了讨饭的生活。
现在,沈元聆正被朱叫化一群人压在地上暴揍,楼上老爷看戏一样,时不时叫声好。
林语语踩着牡丹绣花鞋,裹着白色绣袜,朝满春楼走来。
旁边有个给她撑伞的小丫头,还跟了个小厮扇风。
扇风的小厮道:“大胆乞儿,快让开路,别误了香芯姑娘的时辰。”
林语语现在是春风楼唱戏的,香芯是她给自己取的艺名。县令特地请了她过来跳舞。
香芯姑娘微微一笑,对小厮说:“没事,给他们赏点银子吧。”
小厮便扔了几块碎银在沈元聆身上,一群乞丐便猛地扑向奄奄一息的沈元聆,沈元聆身上的伤一时间拉扯得更剧烈。
抢完银子,一群乞丐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头:“姑娘真是大善人,大善人啊,感谢姑娘施舍。”
跪完就拿着抢到手的银子跑了。
朱叫化没抢银子,也没跪。他定定地看着这位唇红齿白,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闺秀气质的香芯姑娘,良久,转头走了。
一时间,满春园楼下就只剩了走不动路的沈元聆和李乞儿还躺在地上。
楼上看客见香芯姑娘一来,早就回头去喝酒吃肉,等着听戏了。
小厮催促道:“走吧姑娘,该准备了。”
林语语却走上前,在沈元聆旁边蹲下,对小厮说:“翻过来。”
小厮忙把沈元聆的脸掰过来,那脸上青的青,紫得紫,惨不忍睹。
林语语轻笑道:“呵,是你啊,早知道就晚一点来了,怎么没把你打死。”
她起身,在沈元聆脸上狠狠碾了一脚,这才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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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杰晚上从赌坊出来,又输得一干二净,他怀疑那骰子有猫腻,不然他怎么这几个月来都是输,没赢过一次。
他不敢回家,今早偷的十两银票一张也没剩下,他爹正拿着棍子等他回去挨揍,他才不送上门。
想起来他姐姐今天给他生小侄子,便想着去看看,顺便要点钱。
他这么想着,走到了满春楼。
“啪”贾杰被一个东西绊倒在地。
“什么东西!敢挡小爷的路。”
没有回应,他朝刚绊脚的地方看去,是个人,左边还躺了一个。
夜太黑,他刚确实没注意,这才仔细一看,是两个要饭的。
他还没无聊到跟两个不省人事的乞丐较劲的地步,便没再发作,抖了抖衣服走人。
还没走出两步,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蹲下身细细看刚刚绊倒他的那个人。
这乞丐有点眼熟。
贾杰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不是他以前打残的那个乞丐吗。
他姐姐还逼他去道歉。他说,不就一个乞丐吗打死了又怎么样。
贾杰看她身上那副惨状,幸灾乐祸地想:没被他打死,被别人打死了?这乞儿真招人嫌。
他拍了拍沈元聆的脸,没反应。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倒是还活着。
贾杰心想,他倒不如救了这乞丐,把她扶到他姐姐那儿去,凭他姐姐那软心肠,肯定要救她的,那他要钱也能理直气壮要多些。
于是他把沈元聆扶起来,一路背到县令府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