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我再次证明了历史的谣言，朱棣最终没有诛杀三千宫人。

除了涉嫌毒杀权妃的吕美人及其宫人、宦官被诛杀，此番清查，将一些宫中旧人以年龄稍长不便服侍为由放谴出宫，还有一些被查到犯了错处的，也被罚了银两领了责罚，以示规矩。

朱棣曾告诉我，为了巩固皇位，皇帝就是有肆意妄为和生杀予夺的权力。

只是最终，此次清查后宫之事，终究还是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如此，我也并不再去探究权妃之死的真相。

我不知道朱棣是否真的打消了对内廷所谓建文旧人的疑心，也不确定朱棣最终究竟是不是被我的话所动，放弃了他所谓的肆意妄为。

如果是，我就不后悔留在他身边。

我有时候想，倘若朱棣真如后人所言，是一个残暴嗜血残忍的皇帝，或许我的到来会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少女一样，用自己的方式，改变皇帝的杀戮和他人无端悲惨的命运。

也或许，我有些过于高估自己的影响力，但在这个600年前的世界里，真正的张楚楚只要一息尚存，就应该发出微弱的声音。为了无辜的人，也为了朱棣。

可是我发觉，自那事以后，朱棣很少回后殿了。

永乐九年十一月，皇帝立朱瞻基为皇太孙，行冠礼于华盖殿。

永乐十年十月，皇太孙演武于方山，甘露降，群臣表贺。十一月郑和敕往赐满加剌、瓜哇等国。

永乐十一年正月，天寿山陵成，名曰长陵。仁孝皇后梓宫由汉王朱高煦护行发往京师，葬于长陵。

永乐十二年，朱棣第二次北伐亲征，这次他没有带我去。

“北伐路途艰难，再加上塞外气候严峻，皇上定是舍不得娘娘受苦。”小平在一旁轻声说着，仿佛在为朱棣解释道。

他执意数次北伐，为的是边境安宁，漠北凶险，我又如何不知，若带上我，他多多少少还得分心顾我。不管为了什么，我都不该怪他。

而朝堂内外，也都时时关注着皇帝御驾亲征的战况，明军在忽兰忽失温击败据险而守的瓦剌首领马哈木，追至土剌河，马哈木逃遁，朱棣也受伤了。好在回京的快报说，已无妨碍，才让众人安下心来。

这日午饭后，我坐在殿内看书，忽然听到殿外有人说话的声音，过了一会，就见小平手里拿着什么，兴致勃勃地走到跟前，“是皇上特意命人从漠北快马加鞭送回来的，说是北地新得的貂皮，让人制了夹袄，赶在入冬前让娘娘穿上。”

朱棣在漠北的这些日子，时常寄一些短信回来。

信中他从不说行军战果，只是写道他何时起身，何时吃饭，何时就寝，告诉我他偶尔对着漠北深处望去，偶尔回望京师的方向。他没有说起什么，也不谈他心里那些不愉快的事，只是写着他每日的所见所闻，然后附上随手的物件，我每每打开，就好像陪着他一起走了很长的路一样。

我一一将那些信收好，并没有回复什么。

我侧眼看了那雪白的皮毛，想到此刻在北地行军的朱棣，心中不免挂念，“他的伤如何了？”

小平将那皮袄细细收了起来，一字一句为我说着北地传回来的情况，“敌军偷袭，伤在了后背，失血过多，好在随军的御医跟着，想是没什么大碍了。”

听着小平的描述，我想象着他的后背被尖刀砍伤的痕迹，不知砍得怎样深，那些陈年的旧伤好些了吗？行军艰苦，带着这些伤可受得住？从漠北回来，只怕还有数月之久。

小平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只是轻轻说着，“瓦剌战败，我军大捷，皇上想是就要班师回朝了。”

我伸手推开了窗户，往外探去，宫中除了风吹树叶的声音和宫人侍女走动的声音，似乎没有旁的吵闹声。这么多年以来，朱棣不让宫中其他人来烦扰我。除了我自己偶尔出宫走动，这皇宫对于我，静谧得可怕。

此去经年，冷冷的屋殿瓦檐，霜寒厚重。

我有时候甚至有一种可怕的设想，我此刻周遭的所有人，不过是一具具已经作古的尸骨，她们挣扎地起身，是为着陪我做完与朱棣的这场梦。我的梦醒了，她们便永远安安然然地歇下了。

我重重将这样的念头甩出脑中，叹了口气，静静看着窗外的宫殿一角，轻声问着，“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嗯？晌午刚过，娘娘有什么吩咐吗？”小平往前凑近，好奇地看着我。

我转头看向她，她那神情与多年前的灵动可爱并无二致，我淡淡笑着，“我是问，现下是什么时年了？”

小平一听，知我原是问这个，才说道，“永乐十二年……”

“哦……”我轻声应着。

……

这日我照常在用过晚膳之后，在殿外廊下坐着，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朱棣的身影。

小平早上说，估摸着皇上这几日就能到京了。

月色有些朦胧，隔着几步距离，我看得并不真切，随即便往前走了两步，见那身影茕茕站着，月光打在他脸上，我才确定，是他回来了。

我没有再往前，只是远远望着他，淡淡笑问着，“何时回来的？”

他也没有往前，我们隔着几步远，就这样静静站着说话，“刚回来，回后殿就见你一个人在这檐下站着，不冷吗？”

他深沉暗哑的声音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愈发凝重。

入冬了，每每天色一暗下来，这宫中就格外的冷。他仍身披着毛氅披风，风尘仆仆的模样，想是一回宫就往这来了。

我笑着摇摇头，刚刚晚饭喝了些热酒，此刻并不觉得冷，连着这些日子以来的思绪与顾虑好像忽然都忘记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心里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动容，脱口说道，“许久未见你了。”

他静静朝我走近，直至走到我身前，将那毛氅披风脱下披在我的身上，双手扶着我的肩膀，随后低头看着我，气息打在我的鼻尖上，“我以为，你该生我的气了。”

他如此说着，仿佛我们俩是争吵后冷战了许久的小情侣。

我任由他抚在我的肩膀，淡淡地笑着抬头看他，“你做了什么让我生气的？”

他顿了顿，缓缓说着，“清查后宫宫人之事，我原势在必行。但是你的那番话我也在心中揣度了良久，终究还是照你说的做了，心里却不知为何不大爽快，后来借着北伐之由，与你分开这么久，留你一个人在这宫里……”

果然，他当时是有些埋怨我，北伐不让我跟着，也有这个原因。

我笑着推开他的手，不置可否，“哦，你说的是这些。我向来气性不高，若我能让皇上多做有为之事，少杀无辜之人，更没有其他怨言了。”

我说话间无喜无怒，他倒沉默了许久，“朕北伐的这两年，你都在做什么？”

我抬头看着这看了无数次的600年前的星空，只是轻轻说着，“时间于我本就没有意义，两年时间而已，倏忽间也就过来了。”

我看到他的目光凝视着我的面庞，又是许久的沉默，“是啊，你都没有变。”

默了一会，他才说道，“对了，长陵建好了……”

长陵，那是最终埋葬朱棣的地方。这也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起它。

我看着月光下他疲倦沧桑的面庞，心中黯然，几乎要哭了出来，“我知道，仁孝皇后的棺椁也由汉王护送回京师，葬在了长陵。”

我和他都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死，而我还会是这般模样，此后万世陪着他的不会是我。

他抓着我，将我拥在怀里，似有些哽咽地说道，“不要这样对我说话……”

这好像是我们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共同谈到死亡和分离。即便我们终将赴一场注定要离别的结局，可是还有些时间，我不想过早地与他触及这个问题。

我轻轻推开他，抬头看向他，关切地问着，“我没有生气，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他也默契地将方才的情绪收了起来，轻轻携着我的手，往殿内走去，“不碍事，从前什么伤没受过，不过现在年岁……”

我轻轻拍了一下他牵着我的手，“你既知道不比当年，又何必次次亲征。罢了，我也知劝不住你。”

他见我亲近他，面上便露出欣喜的神色，随即将我重重地往他身前一拉，我整个人跌在他怀里，浅浅笑着，他低头看着我，凑得极近，轻轻问着，“你怎知劝不住？”

许久未有这样在他怀里嬉闹的感觉，隔着冬日层层的厚衣裳，软软的，我还是有些心动了，直直的看着他，“我偏不。”

他在我的衣裳外侧抚摸着，暗夜的月光下，是热切的目光，“早知你这么没良心，我也不用在战场上还挂念你，命人给你送暖身的夹袄了。”

我轻轻赴上他的身体，将自己的身子贴在他身上，微微转头触着他的耳颊柔声说着，“来不及了，已贴身穿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