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君能臣

北平已经入冬了，外头冷，这几日便甚少再出去策马闲逛了。

这日晌午，郑和带着人大件小件的往我屋里搬东西。

郑和一见我，行了个礼便笑着解释道，“皇上说，娘娘爱看书，让奴才去选些给娘娘送来。”

我看了看他给我送的书，想起前两年在应天与他说的话，这两年瞧他，办事还是一贯的爽利，比两年多前的那个毛头少年还越发成熟稳重了些，脑中一动，“郑和，你先不忙，来来来，我有话问你。”

郑和立于一侧，“娘娘请吩咐。”

见他如此，我转头问他，“吩咐什么呀！我问你，皇上近来在物色出使西洋的使者，你可知？”

郑和脸色微微一动，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奴才略有所闻。”

我知他对此不是没有关注，便又继续说着，“你可有什么想法？”

他顿了半晌，低头说着，“奴才……奴才没有什么想法，更不敢揣测圣意！”

我看这人不是没有想法，是还不敢踏出那一步，便有意推他一下，“你不敢揣测圣意，那你愿意为皇帝分忧吗？”

他微微抬头瞥了我一眼，“娘娘的意思？”

我走到他搬来的那些书旁，随手翻了翻，“你给我选的这些书里，有许多航海天文历法的书，这些你能给我选，想必你都看过也看懂了，既然你熟知这些，何不为皇帝分忧？”

他微楞了一个刻，低下头说着，“可是，奴才是阉人。”

我忙将那书置于一侧，走到他眼前，“诶，你怎么还在计较这个。人必自弃而旁人辱之。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出海，你技术能力做不做得到啊？”

郑和呆呆地看着我，沉默了片刻，忽得抬头很坚定地说道，“奴才，奴才想去。”

我知道，他虽身份为他人所贱，却也绝不是自轻自贱之人，他的胆识和气魄，注定了他不会在这皇宫内廷虚度年华。

“你要相信，你的皇帝陛下胸襟见识不是寻常狭隘之辈，你若有真才实学，必得重用。你只记住，若有机会，勿要推辞！”我朝他走近半步，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着这句话。

“娘娘……”

他默了默，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个聪明人。

郑和带着人正收拾书籍间，朱棣缓步入殿，我瞥了一眼郑和，心念如此正巧。

我起身朝朱棣走去，笑言，“皇上今日有空？”

朱棣牵起我的手，一边走向坐塌，“今日散朝早，陪你用个午膳。怎么样？我让郑和给你选的书可有喜欢的？还需要什么，你让郑和去置办些。”

我见他果然提起这个，走到书架旁看了看书，又看了看郑和，叹了口气道，“书都是好书，我都感兴趣，只是郑和太瞧得起我了，以为人人都像他一样，精通天文历法和航海技术。”

朱棣正饮着小平端来的茶，一听我说这话，抬手向我招了招，“拿来朕瞧瞧。”

我赶忙挑了几本给他，见他随手翻了翻几页，随即便叹道，“确实，我朝擅天文地理的人少之又少，近来想挑选些人航海西洋，也是左右为难。”

果然，他正在苦恼出海的人选，我故作夸张地说道，“哎呀，早知道我就去学了，皇上可以派我去。”

朱棣见我故意与他玩笑，摇了摇头轻笑着。我瞧着他这会有空，不如试试推荐推荐郑和，“哎，郑和对此倒是精通，可惜他不过是一个奴才，空有这身本事了。”

朱棣见我这般说，倒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平日里我总说人无分贵贱，今日我会这样说，他倒是稀奇了。

他看着我半晌便笑了笑，举起茶杯又饮了一口，放在案上，才说，“用人不在身份贵贱，若真有这份本事，朕未必不会用他。”

既然朱棣开口了，我当然得当面替他试试郑和是否有这个能力咯。

想着，便看向阶下的郑和，疑惑地问着，“郑和，你说，这海上茫茫无际，气候多变，如何辨别方向啊？路途遥远，船上又颠簸，生活饮食只怕都是困难，海水高盐，若船上没水了，可怎么办？”

这些都是海上生存的必备条件，若这些都不会就胆敢带人入海，大海准把人吞了不可。

郑和看了我一眼，便对我方才的问题一个个解答。话语间，他说道了指南针、航海罗盘、计程仪、测深仪等航海仪器的试用，还提到了如何夜观星斗定位以及淡水储存的办法，等等……

朱棣和我当然不是十分懂，不过凭着我在现代的生存技能，大概能够听出，他说的这些虽然和现代航海技术相差甚远，但是在这个时代，已经相当专业了。

看来这些年，他确实也在暗暗下了些功夫。

朱棣听他不卑不亢地说着这些天文航海技术和海上生存技巧，原来的三分注意力也转为了十分。或许他也很惊讶，平日里瞧他只是比旁的太监机灵干练些，早间也跟着朱棣有些行军打仗的经验，没想到竟然还懂得这些。

我看朱棣的态度便知他已经注意到郑和的才能了，便顺着郑和的话说下去，“你方才还说，你只是略懂些？如果这还只是略懂，那我们都是旱鸭子了。”

郑和见朱棣没发声，便俯首立在一旁，并不再多言。

我可是真佩服郑和，他平日里都在宫里做那些杂事，却还有心思沉下心来学这些，这样的人难怪能成功，“真好，真好，若有你这样的人才，大明船队哪里去不了……”

朱棣听罢，看了我一眼，又转头望向立于矮阶下的郑和，缓缓地说了一句，“朕竟不知，你何时懂这些。”

郑和闻言，不急不慢地回答到，“奴才祖辈父辈有过航海的经历，略懂些，奴才本人对航海天文感兴趣，故也学了些……还没有达到娘娘谬赞的地步。”

朱棣闻言，看了看我，只是笑着说，“她甚少这样夸人的，你既有这些才能，也不必自谦，来日自有需要你的时候，你去准备准备。”

郑和一听，惊地抬起头看着朱棣，“皇上？”随即，又马上低下头。

朱棣看着他，只是沉声说了句，“怎么，你不愿意去？”

我感觉到郑和此刻的慌张和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过多久，他抬手向朱棣一拜，郑重地说了一句，“奴才必不辜负皇上所愿。”

朱棣起身，随口说了句，“当然，否则你就辜负了娘娘今日口舌至此。”

郑和听他如此说，只是低着头，“是……是……”

朱棣摆了摆手，示意郑和退下，牵着我的手走向内殿，随口也对小平说了句，“传膳吧。”

朱棣一进内殿，就取下皇冠，直接就往榻上躺去，眯着眼，在床上摆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我瞧着这人与方才在人前正儿八经的样子简直是两个人。

看着他这模样，也是好笑，我便也坐在他边上，轻轻拍了他腿一下，“你这人，发现就发现了，干嘛当面揭穿。”

朱棣睁开一只眼瞧我，随即又闭上了，嘴角上扬着，“你为他大费周章说这番话，还怕我揭穿？”

我也往床边靠着，说道，“我可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你说，你近来不正为出海人选烦恼吗？瞧，今日不正找到了最适合的人？”

朱棣听罢，睁眼起身捏了捏我的脸，笑着看着我，“郑和不是喜欢卖弄的人，他在我手下办事这么久，我都不清楚他还有这才能，你是如何发现的？还有，你又是怎么知道，他是最适合的人选？你就保证，天下之大，我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适合的？”

我拍了下他捏我的那只手，嘟喃着说道，“那你为什么还选他？你去找更适合的呗……”

他抓起我的手，同我一起靠着，“我想，你极力推荐的，总不会错。”

“嗯？”我很高兴我们看人的眼光一致，郑和是个可用之人，朱棣不会看不出来。

朱棣得意地说，“朕是明君，懂得用天底下所有有才能的人。既然眼前有适合的人了，我何必再花力气去找？”

我转过头瞧着朱棣，虽然他这话还蛮臭屁的，但我也再一次感叹，他确实是一个自信又能干的皇帝，忍不住地对他生出一些崇敬之心，“皇上……英明。”

朱棣瞧我这样夸他，倒也不自谦，靠在我边上，闭目说了句，“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