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意横生

中秋过后下了几场雨，应天府就入秋了。

编纂大典的工作非常繁杂，皇帝下令大典编纂的宗旨是“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大典力求把当时所能找到的古今书籍全部一字不改地放到了各个事目下边，编纂成书，希望能真正做到了“开卷而古今之事一览可见”。其之大，在声势浩大，在学问博大，在征途远大！

编撰者们一笔一划抄写出来，对于名物器什、山川地形等皆绘有图形，所绘之图，全用白描手法力求形态逼真，精丽宫质。而编排方式上，是用韵以统字、用字以系事，出现一个字，解释其读音、意义，紧随其后为“事目”，即“词条”，之后进行引书，把出现这个“事目”的内容抄录下来。

整个工程非常巨大繁琐，也让很多从事大典编纂的人员都心身疲惫。

参与其中，我也亲眼目睹了编撰人员，几乎呕心沥血付出全部身心在做这件事。

当初姚广孝的预料没错，那些文官们几乎不再醉心于指责皇帝夺位不正等事，而是回到了读书人无愧于天地的初心，“但求有益于世尔”。

从中秋过后，我便没再去见朱棣。每日小平往返宫中，我也不再让她递什么话，关于朱棣每日都在忙什么，亦或是他的对我的问候，我也都很漠然。每日沉浸于典籍编撰的杂事，时间也过得很快。

直到朱棣来我的小宅找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张大人在忙什么？”他似乎有些生气，看到我的时候又忍住了。

“陛下，修著大典之事非常繁杂，臣不敢懈怠。”我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查阅典籍，不想理他。

“如今看来，或许姚先生当初的想法是对的。”他站在我的案头，随意翻阅着我堆在一旁的书籍。

我将他手上的书一把夺过来，撇了他一眼，坐下，一边翻阅一边对他说。

“或许在为上者眼里，这些读书人所为不过是为了流芳百世的名声，是沽名钓誉。又或许皇帝陛下觉得大典修著不过是你千秋功绩的一小部分，可是对于那些读书人来说，却是拼了命地展毕生所学，但求有益于后世的梦想。他们之中有的人，等了一生，才等到这个机会。”

他见我并不理他，却煞有其事，掷地有声地对他说这些，便不再发表意见。或许，他作为一个帝王，是看不上这样的书生意气。

他迎着灯看我好一会，将我散在鬓前的头发往耳后拢了拢，极其温柔地说道，“入秋了，天黑的快，也不多点几盏灯，担心坏了眼睛。还有，夜里凉，怎么不披件衣裳，仔细着凉了有你好受。”

想到这几日他或许正在消受着那些高丽美女的温柔，便不想再与他多言，转过头去。

“没有那么娇气。”

他将我的身子掰过来转向他，“我又是怎么惹你了，害你生气了？”

我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退。

他叹了一口气，仍直视着我，却低声对小平问道，“小平，她这几日都去哪？见过谁了？”

小平见我们这副模样，只怕又是一番争吵，“娘娘没去哪，日日和往常一样啊。”

“那你说！她为什么生气？”他仍视着我，却扬高了声音。

“小平，是小平照顾不周。”他对小平一向没有太多架子，这样的态度，小平哪里不紧张，立马跪了下来。

我见他这样平白无故地对小平高声，分明是将对我的不满转移到旁人身上发泄，“你对她凶什么？”

“那你说，你为什么生气？这么多天了，也不来找我，连只言片语也没有。”

听他这样一说，我突然觉得又气又好笑，这怎么像两个年轻情侣在吵架辩嘴。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跟他继续吵下去，“我没有生气，只是不敢打扰皇上。”

“你再说这样的话！”

我看着他的表情，越发觉得委屈，“高丽的舞姬，夜夜为皇上跳舞唱曲，皇上还有空听我的话吗？”

他愣了半晌，突然笑了一声，不似刚才那么激动，“你就是为了这个？”

“我为了什么？她们跟我什么关系？我也很忙的好吧，每天典籍一堆，我头都没空抬，你走开。”说着，直直将他身体推开，硬生生推到门口。

他见我如此，反手按住我，好声说道，“高丽国进贡的，我总不能拒绝，把她们遣回去吧？”

果然。

“可别，别害得她们回去不好交代。皇上还是好好享用吧，无柳不耽误皇上了。”

他见我这反应，好像还越发开心了，“我是不能把他们遣送回去，但是可以把他们送给各位有功的朝臣啊，比如，张大人！”

“我是五福消受，难为皇上为我费心了。”

“我不为你费心，为谁费心？不要生气了，有你陪着我，我根本不要其他人。”边说着，他抚着我的脸。我觉得他好像很喜欢我为他吃醋，对他撒娇，反而越发哄着我。

“罢了，送给十七弟、姚先生，还有其他朝臣亲贵他们吧……”

“姚先生才不要，你以为他像你们一样，一个个贪功好色吗？倒是你的十七弟，好好的姑娘送给他，倒是便宜他了。”

他见我肯理他，抓起我的手放在怀里，“不管给谁，我是不要的。”

“随便你要不要，跟我说做什么？”

小平还在，他便这样抓着我的手，我不想与他太过亲昵，便将手从他怀里抽了出来。

“好好的姑娘，被人大老远送到异国，又被人随便安排了命运，送给这个，送给那个。说来还不如都给张无柳呢，我把她们一个个都放了，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去。”

“你不懂，或许在她们心里情愿依附于达官贵族，而不是嫁与平明百姓过着清苦的日子。”

他轻笑着说，似乎也在提醒着我，不要随便用自己的想法同情他人的命运。

“如眉，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想的。”

其实，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却仍然深感许多价值观的差异与无力。“我这样想不对吗？朱棣，其实你常常嘲笑我天真又不切实际的想法，对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很不同。”

他望着我，我知道，许多事他并不真的认同我的想法。

“你是因为我的不同喜欢我，还是因为喜欢我，而接受我的不同？”我又问了一个在他看来奇奇怪怪的问题。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的小脑袋瓜里，到底每天在想什么？”

“当真没有和那些高丽女子一起？”

“当真没有。你不信可以问小北！”

“朱棣，我不能生气吗？”

“可以可以，就是不能不理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