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霍不疑将我推开掉下悬崖的那一刻，我的爱，我的恨，我的怨，也随着一起坠入深渊了。

三皇子好生威风，一大早便带着宫里的禁卫军似要踏平我程家一般，我卧病在床昏迷多日，倒是被他和阿母争论的声音吵醒了。

他执意要带我进宫，强迫我去给那欺瞒，抛弃我之人辩解，我为何要这样做，何况他现如今生死未卜，三皇子怎么就能肯定，霍不疑尚有一丝气息存活于万丈悬崖下。

我本来就没什么力气，索性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冷眼打量他，他跟我讲了好一通道理，好像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就因为我是个女娘。

家里的柴房还存放着为我准备的棺椁，我奄奄一息尚在病中时就已想清，就算我此番挺不过去要将性命抵给霍不疑，也只因我自己不想欠他的，再无关情爱。

去往宫殿的道路何时变得这般冗长，一眼望不见尽头道路竟让我觉得仿徨无措。

三皇子昂首挺拔的身形疾步在前，倒是替我挡了一些巷子里刮来的凌冽寒风，我思绪繁杂的低头跟在他身后，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已负手而立，面朝我的方向站定。

“三皇子恕罪。”

我为不小心撞上他而微微欠身。

这偌大的皇宫里，形形色色的皇室后代基本都与我有很多不愉快的交集，除了三皇子，我只有在上次霍不疑挨板子时与他争论过，他没有记恨我一时心急对他出言不逊，只让我多读点书。

不过想来越妃这般明事理，生出来的儿子也不会是空有其表的泼皮无赖。

“这么急着投怀送抱，程少商，你这辈子只为寻得郎婿而活吗？”

他说话带着冷嘲热讽，想必已然了解我的过往，心中对我定是瞧不起和鄙视的。

“我会酿酒，我能酿出全都城里，最浓厚，最纯粹的酒水。”

我望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的说。

三皇子锐利的眸中生出一丝疑惑，他不解的看着我，遣散了跟在我们身后的侍卫，耐心的等我说下去。

“……我还是我自己，不会为谁而活，更不会因为谁活不了。”

我也对他说了一大堆，说完以后他眸中开始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我看不懂。

巷子里又刮来一阵冷风，我孱弱的身子在他面前站的笔直，脸上丝毫无有半分念及旧情的动容。

“我会帮你反驳那些弹劾霍将军的重臣，好好护住你的好兄弟。”

“你是何时知道我和他……”

“雁回塔，对吧。”

我未等他说完便笃定的回答，不用去看他脸上的表情，我便知道他正以一种忌惮的神色望着我。

“我对你们谋划的夺储一事不感兴趣，只求今日过后，三皇子能高抬贵手给我个清净。”

我说完便转身离去，自顾自的朝前走。

三皇子这人心思缜密城府颇深，绝不像太子那般是个优柔寡断贪恋儿女情长的草包，我想这天底下最能与霍不疑并肩同行的不是我，而非他莫属。

长时间跪在殿内让我有些体力不支，皇上还未从霍不疑真实的身世中缓过神来，周围的朝臣开始窃窃私语，更甚者则开始议论我话语的真实性，不堪刺耳的声音最终在三皇子一声震慑下，湮灭了，寂静了。

自那日以后，我便在家中鲜少出门，听闻霍将军自请去西北七年，走的那日还托人带口信于我，想见我一面。

不知怎得，我脑海中浮现出三皇子看我时轻蔑的眼神，好似断情绝爱高高在上的天神，正以一种怜悯可悲之心，俯瞰着在情爱的苦海中挣扎的可笑的人们。

我终是没能赴约，反而是辞别了阿母和阿姊，坐着马车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朝堂局势一夜之间瞬息万变，皇后自请退位，太子废储，三皇子得偿所愿。

这一切终是以他的意志前行着，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更能胜任储君的位置。

长秋宫波澜不惊的五年戛然而止于皇后病逝，这天，许多熟悉又许久未见的面孔跪倒在皇后的病榻前，大家低声的呜咽着，生怕吵醒她一样。

我还握着皇后逐渐僵硬冷却的手回不过神来，不是因为身后跪着从西北匆匆赶回来的霍将军，也不是因为喜怒哀乐不溢于言表的三皇子方才朝我投来关切的目光。

而是因为如今这世上再无像皇后这般能纵容，支持我每一个决定的人了，也再没那个温柔的声音，来修补我荒芜粗粝的十五年。

我又病倒了，在踏出长秋宫那一刻，我昏倒在倾盆大雨中没了意识。

醒来听说是三皇子将我抱起送回程家的，我很诧异，披了件大氅来到房门口，果真看到庭院内，三皇子长身玉立驻足在连绵不绝的雨幕中，看到我之后，从侍卫手中接过伞，步伐翩翩的来到我面前站定。

“霍不疑此次回都城，见你并未有与他重归于好的打算，决定不日后便要重返西北，一生镇守边关。”

我没说话，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前尘往事经过五年的沉淀早已变成过眼云烟，哪怕旧事重提，对我来说也只如一粒小石子扔进一汪死水，再难泛起一丝涟漪。

“想必你也知道，都城表面看似繁华，实则内里暗流涌动，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娘总能掀起风浪，他不放心，托我在他离开后好生护你。”

他说完这句话仔细的瞧我脸上表情，可见我仍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他也不再看我，而是同我一起站在屋檐下静静的呆了好一会儿。

“难为他给我找了个靠山。”

我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与他听。

尽管雨声很大，我如蚊蝇般的喃喃还是落入了他的耳朵，他侧头看我，继而又将视线落向头顶的苍穹。

“程娘子，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