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头之下,飞飞猛然皱起眉头,这声音还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厉鬼索命都没这么难缠的!
她抬手准备揭下盖头教训教训来砸场子的朱七七,不想却被另一股温柔的力量及时按下去,耳边是沈浪温润的声音,“飞飞,你别急。”
莫名的,飞飞就定下心来了。
沈浪是决计不会让飞飞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礼数闹笑话的,他拿眼风一扫在场的人,发现大家都被朱七七给吸引过去,轻声安抚了妻子的情绪过后,这才有空去瞧瞧来人在做什么妖。
只见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簌簌从天而降,落地之后,王怜花松开身边的朱七七,极为体面的摊开扇子,徐徐送风,嘴边更是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姿态摆得很正,就是来看热闹的。
若说玉面公子踏风而来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那么一旁不分场合穿得不伦不类的朱七七就是彻彻底底的刺挠眼睛了。
别人结婚,她穿着一身红,若是身上的嫁衣精美华丽将她七十分的底子拔高到九十分还好,偏偏是为了赶时间仓皇挑了一身行头来闹事,与飞飞身上做工精良的苏绣一比,云泥之别,难堪大雅之堂。
旁人肆无忌惮戏谑的目光,朱七七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可今儿个她是非来不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沈大哥深陷泥潭,一辈子都被白飞飞这个坏女人纠缠,她要拯救他!
这一刻,她的心里生出了无限的英勇,觉得自己正如话本里勇敢追求真爱冲破世俗枷锁的善良女子一般,旁人的冷嘲热讽也在她飘飘然的想象之下,转变为至高无上的礼赞。
幸好!幸好还赶得及,幸好沈大哥和白飞飞还没有行夫妻之礼。
朱七七正兀自舒了口气,孰料堂上却有人暴跳如雷。
虞夫人把桌子拍得当当作响,连带着灵位都颤颤巍巍的,她瞪着来人怒不可遏,“哪来的山鸡成精,头上插两根毛充什么大头蒜,看门的呢,什么东西都随便放进来吗?”
朱七七头上插着两只点翠,是匆忙之间随便选的,此刻倒成了虞夫人嘲讽的筏子。
众人不解的回头,这老太太怎么比当事人还要生气的?
沈浪略微诧异,他可从来没有看到虞夫人这副如见仇人的生气模样啊,哪怕当年她挂了个“负心薄幸小王八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来表达对自己的不满,最多也就是用那种不屑的目光慢慢凌迟他,这么大庭广众之下不讲礼貌还真是头一回见。
下一刻,就听到虞夫人压低的怒音从喉咙里溢出来,“有什么事不能等席面开了再说嘛,不能边吃饭边说嘛,什么狗东西也来讨老娘的嫌,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你是纯膈应人啊……”
声音小到只有沈浪、飞飞以及堂上挨着她的环翠几人听见了。
原来是老太太饿到已经扛不住了,这会儿谁敢影响她吃饭,她就敢冲谁拔刀。
环翠和如意在后面抿嘴偷笑。
熊猫儿见是朱七七,二话不说上前就拦下人,顶着众人异样的打量,他脸皮子臊得慌,拉了拉朱七七的衣袖,神色不自在的劝道:“七七,你这是做什么,今日是沈浪和白姑娘的大好日子,你别闹了!”
说完又面色不虞的瞪了眼身边惺惺作态的王怜花,对于仁义山庄三位冷爷为了防止朱七七来搞破坏所以将她圈在院子里不得外出这件事情熊猫儿是清楚的,他们暂住的那个院子上下围得铁桶一般,要是没有身手好的帮手,朱七七绝对不可能逃出来,更别说还有去挑嫁衣的功夫了。
瞧她这准备得多充足啊,王怜花还真是害人不浅!
可他就不明白了,王怜花不是一向和白飞飞关系好么,他把人带到这里来捣乱是为什么呢?
“王怜花,你什么意思?!”
王怜花负手而立,洋溢着轻笑,“怎么说也在心里叫了她几个月的‘好姐姐’,当姐姐的大婚,我怎么能不带着妹妹一同来恭贺一番呢。”
这人向来是一肚子坏水的,熊猫儿警告的眼神对上王怜花的气定神闲全然是白费,他见这人没有半分不自在,心道是个脸皮厚装腔作势的,只能再次对着朱七七苦劝,“七七,听话,赶紧回去吧。”
朱七七一把甩开了熊猫儿的好心好意,一副被背叛了的样子,幽怨的眼神仿佛在控诉着熊猫儿的倒戈相向,可眼下并无时间与他纠缠,遂先将这事儿抛到脑后过后再计较,哀哀望着沈浪的方向,情意绵绵的开口,“沈大哥,我问你,你愿不愿意……”
“跟我走”三字还未来得及脱口便被打断。
“闭嘴!”
同时,两枚石子不约而同朝着朱七七身上的穴位打过去,一枚石子点住了朱七七跃跃欲试的前进步子,另一枚石子则直接封住了朱七七的声道,让她说不了话。
虞夫人收回手,掏了掏耳朵,瞥了眼刚才一齐动手的沈浪,撇了撇嘴,“聒噪的源头是那张嘴,你封错地方了。”
沈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冲熊猫儿扬声,“猫兄,烦请你给冷家三位爷捎个口信,让他们过来把人带走吧。”
对于朱七七,他是一个字都不想跟她浪费了。
“至于怜花兄……”
淬着冷意的目光扫过王怜花,虽看着还是个笑模样,仍叫王怜花没来由的心里突突,他抿了抿唇,收起那副看戏的姿态,识时务的冲着沈浪挑了挑下巴,“我是来恭贺二位的,沈兄不至于吝啬到一杯喜酒都不给吧?”
这声恭贺未免也太敷衍。
“来者是客,沈某自然欢迎。”
听着沈浪的回复,飞飞总算是舒了口气,眼中渐渐消融的冷意比起沈浪来,只多不少。
对于王怜花这番不痛不痒的找茬,飞飞大概能够猜到一点他的动机,无非就是心里不平衡,本来是一起深陷地狱一条歪路走到黑的,阴沟里的臭虫,见不得光的耗子,谁也别说谁出身了,这辈子除了报仇什么快乐都不配肖想,凭什么忽然有一天她非但不是快活王的女儿,还能够挣脱枷锁,从此有了一个光明的未来?
他想不通是他的事情,没人会在意他那点阴暗的心思,但是明目张胆来闹就是他不懂事了!
好在一点小插曲总算没有耽误了吉时。
“夫妻对拜!”
这一次,夫妻俩顺顺当当的完成了礼节。
沈浪难掩激动,在喜婆的鼓动下,揭开了飞飞盖头,红色罗布下,是一张灿若桃花的娇颜,飞飞瞧了他一眼,在触碰到他火热的目光后,飞速低下头侧过脸去,绯红袭上她的耳廓与细颈,一时之间春色无限。
“新娘子害羞了!”
打趣声此起彼伏,沈浪赶忙将人护在怀中,笑对一众看客。
堂上热热闹闹,朱七七口不能言,又被熊猫儿扶着站在最远处的墙根下,视线穿过层层人群,视线的尽头,是沈浪与白飞飞琴瑟和鸣的幸福样子。
忽然泪如雨下。
再多不灭的心思,到了现在,最终也不得不灭了。
“开席开席!”虞夫人兴高采烈的招呼着大家入座开席,这一上午,可给她饿坏了。
宴席摆开,众人入座,一对新人也算有了喘息的机会。
王怜花趁机溜到他们跟前,沈浪蹙了蹙眉,不动声色的将飞飞往身后藏了藏,带上几分客气,“怜花兄这是要敬酒?”
王怜花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只是深深盯着飞飞,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飞飞从沈浪身后探出来,她自认为并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王怜花的,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还帮了王怜花一把,她行得正坐得端,不需要沈浪替她挡在前面。
“有什么话不妨直接说吧。”她的目光坦坦荡荡。
王怜花唇瓣微动,神色极为复杂。
最终,他只问了一句,“你当真不是?”
飞飞挑了挑眉,眼中是一汪寂静的清泉,王怜花有些怔忡,是不一样了……他在她的身上居然看到了岁月静好的平和,从前她就算是静下心来作丹青,浮于画笔之上的情绪也是带着无处发泄的愤恨的,清净二字,她何曾拥有过。
“我不是难道不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么?”飞飞反问他。
不待他回答便又继续道:“那个人的血液太脏了,带着滔天罪孽的乌糟,没有谁比我和你更痛恨他的血脉,也没有谁比我和你更向往一个干净的出身,我们俩之前……总算相依为命过,今日设身处地,如果是你,我会为你感到高兴……”
“况且,现在的你,手握万贯家财,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不必再为那些阴暗的过往而烦忧……”
“我与你并肩站在仇人的面前,也联手送他下了地狱,从始至终,我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们的初衷,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何还会对我的真实身世怀有不忿之情?”
王怜花哑口无言,思绪也随着飞飞的声音回到了从前,那股要搞事情的冲动大喇喇曝光在声声质问下,居然立不住脚,轰然倒塌。
在真诚面前,他才发觉心里的邪火是非常不成熟的,更是极为可笑的。
罢了,有不甘又如何,没有意义了。
王怜花叹息一声,冲着沈浪和飞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此刻他脸上的笑终于也不是假模假式,反而多了丝别扭的真挚,“‘好姐姐’,沈兄,我祝你们二位白头偕老,永葆恩爱。”
姐姐,这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叫她了。
飞飞心里一松,知道他这是放下了。
王怜花,一个困于仇恨之中苦苦挣扎的灵魂,也终于破茧而出,彻彻底底摆脱了繁重的枷锁。
喜宴热闹了一天,到了晚上宾客告辞,婆子们替主家收拾好了院子,领了赏银也纷纷散去。
环翠与如意见证了飞飞的幸福,心里也不再有遗憾了,两人与飞飞告别后,又匆匆投入漫漫江湖中。
虞夫人临走时还冲着飞飞挤眉弄眼,问要不要她帮着照看小元宝一晚上,羞得飞飞赶忙将人送出院子。
整个院子就只剩下了他们一家三口。
元宝睡了一个上午,下午和环翠如意玩闹了许久,晚上洗完澡后,在飞飞一声声的轻歌曼语中又沉沉踏入梦乡。
飞飞将孩子安置在坐床内,转身出来寻沈浪。
一出房门,登时就被院中的景色晃住了视线。
院子里的那棵合欢树,花开满树,树枝上还挂满了月老庙许愿树上求取姻缘所用的红绸带,微风轻泛,绸带便如柳絮般随风荡漾。
沈浪站在树下,修长挺拔的身姿,含笑回望,朝着她缓缓伸出手。
飞飞慢步挪过去,树上一节绸带耷拉在她眼前,她好奇的正了正带子,想要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盼吾妻来去无忧,岁月无虞。
——盼吾妻霜尘梦不朽,也有白月牵衣袖,也有春秋抚眉头。
——只求他日无别离,从此携手看天荒。
一字一句,都是他虔诚许下的心愿。
飞飞眼眶逐渐湿润。
瞧完这个瞧那个,最后来到了沈浪面前,只见他手执一绸带,眸光深情而缱绻,飞飞垂眸,视线落在绸带上的字迹,轻轻念出声:
“愿许三世之约,死生相随,终不相负……”
泪水沾湿了她的睫毛,可她的心是暖融融的,沈浪将人轻轻带入自己怀中。
“娘子,莫哭。”轻声哄诱,一如她哄元宝。
兜兜转转,他们终于牵住了彼此的手,这辈子再也不会放开。
破碎的镜子重圆,镜中的风花雪月依旧。
一切都没有变。
一切都刚刚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