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夜里衣裳单薄的在院门前街上游荡,飞飞着了凉,其实小小的风寒对于江湖人来说,根本就不叫事,但飞飞依旧以此做借口,硬是多逗留了三日。
可是这三日,她都没有等到想见的人,一开始的冲动也在病恹恹的情绪中偃旗息鼓,平静下来后不由得反问自己,就算那天晚上真的寻到了他,自己又要说些什么呢,又能改变什么呢,他是能从此事事以自己为重呀,还是自己能一再降低底线委曲求全呢,了不起……也就是把银票还给他罢了。
心里的那根刺,终究还是没有找到根除的办法。
于是在等不来人后,飞飞将银票放到房间里的橱柜中,用狻倪香兽炉压着,既不算隐蔽,也不算打眼,她很清楚待他们离开后,沈浪一定会回到这个小院子的,她不想欠他什么。
……
在风和日丽的清晨,马车停在院门外,古飞把最后一点东西装上马车,飞飞抱着元宝出了院门,临上车前,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张望了四周。
出摊起锅炸油条的大娘,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炊饼的大哥,开了门坐在门槛上伸懒腰的店小二,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到处都是浓浓的烟火气息,唯独没有她想看见的那处人间盛景。
飞飞心里不是不遗憾的,但也只允许自己为此失神半刻,随后她强打起精神来,为母则刚,幸好自己还有小元宝。
思及至此,不再停留,撩起车帘怀抱孩子便上了马车,古飞确认车里的人坐好后,一挥马鞭,马蹄嗒嗒踏着青石板,朝着淮阴城外驶去。
回楼兰的路上,飞飞吩咐古飞绕路去了幽灵宫,望着一路上逐渐青葱苍翠的山水,她的内心毫无起伏,一年就回来这么一趟,总得去上一炷香才是,虽然二十年来相依为命的娘不是自己的亲娘,甚至还是促成自己前半生悲剧的罪魁祸首之一,可人死如灯灭,她也释然了……
娘虽然对她有诸多不好,终归是让她在这个冷漠的人世里有了自保自立的能力。
谁都可以恨娘怨娘,唯独她不行。
等他们从幽灵宫回程后,直接就变道朝嘉峪关去了。到了嘉峪关,已经是大半个月过去,天色将晚,他们并没有直接出关,只因出关文书尚未倒换,仍需要在此地逗留些时日,古飞没玩够自然高兴,左右飞飞也不差这几日,便随他去了。
边陲之地,随处可见的打北边来贩货的皮草商和中原行镖过路的行脚帮,天南海北的人多如牛毛,到处能听见乡音乡韵,各地乡俗在这里汇杂揉和,集市上的货是不是行货打一眼就能瞧出来,人人都是行家,谁也别想蒙骗谁。
飞飞带着古飞和小元宝住进了一处僻静的客栈,赶了一天的路,早就饥肠辘辘,什么也别管,先吃一顿再说。
他们叫了两碗肉糜面和一碗蛋羹,上车饺子下车面,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习俗规矩。饭食端上来,古飞只顾大口吸溜,飞飞则先要给小元宝喂蛋羹。
这小胖子明明一天什么东西也没吃,这会子却发起脾气来,左右摇晃着脑袋躲避着飞飞的匙羹,就是要调皮捣蛋,嘴里还嚷嚷着,“不七、不七,元宝不七……”
飞飞憋了股气,趁着他张嘴想哇哇叫的瞬间,一口喂进去,小元宝本来还想哭,可是舌尖尝到了蛋羹的美味,砸吧着嘴咽下去后,都不用飞飞连哄带骗,自己就先张着嘴巴乞上食了。
见他吃得香甜,飞飞舒了口气,心中忍不住得意,小胖子还想跟她这为娘的较劲闹脾气,到底嫩了点。
正喂着饭,身后那一桌人却引起了飞飞的注意,她不着痕迹的往后一瞥,那一桌的两个汉子生得人高马大的,像是行伍出身,其中一人看着年纪稍长些,留着络腮胡子,另一个脸型方方正正,看着端是一派正气。
两个兵她不在意,她在意的是他们之间的谈话。
“落霞山庄的少庄主在神农架里失踪的事情你知道么,你知道落霞山庄现在寻人的赏金增加到多少了么?”
那络腮胡子左右看了一眼,朝着另一人比划了一个数,压低声音,“一万两雪花银,好家伙。”
方脸汉子当即用手捂住吃惊的嘴,眼中闪烁着嗜财的光芒,而后想起神农架是个什么鬼地方后,热情才慢慢退却,皱着眉感慨,“神农架可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只怕这赏金挣来也是没命花呀,落霞山庄希望怕是要落空了。”
络腮胡大汉脸色忽然高深莫测起来,“非也非也,还真有不怕死的赏金猎人接下了这桩生意,你猜是谁?”
“是谁,好哥哥,快说与我听!”
“便是两年前如日中天的沈浪!”
匙羹一抖,差点磕着小元宝,她手忙脚乱的给孩子擦拭嘴,动作有些大,身后的人好奇的看过来,也只以为是当母亲的粗心了,随即不管她们,又接着畅聊起来。
方脸汉子一时半刻没想起来沈浪是谁,摸着下巴好一番思索,这才不确定的道:“沈浪?莫不是那个销声匿迹的沈浪?这都两年了,倒是没想到他又出来了。”
“他这两年甚少在江湖上露面,听闻每次露面也都只是为了打听一个女人的踪迹,据丐帮的人透露,好像是他的妻子……”方脸汉子面露嘲讽,啧啧出声,“想他本是一介游侠,享誉江湖的高手,到头来却为了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实乃难堪大用啊。”
“你也不用太过于贬损他,我倒是觉得此子是个重情重义的,如今他重出江湖,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神农架一行,你瞧着吧,若是他能平安出来,必定又是一次扬名立万的契机。”
两人对沈浪的未来有了不同看法,正在各自发表自己的见解时,没想到一旁却有人搭了话。
“依二位之见,沈大侠为何会重出江湖呢?”
两人循声望去,登时哑了声,眼中不约而同闪过惊艳,这小妇人先前一直是背对着他们而坐,谁也没料到转过来竟是这么一副姣好的面容,又见她对面那只顾埋头吃饭不解风情的汉子,真忍不住想要捶心顿足的感慨一番,鲜花还是插在了牛粪上!
美人自然有美人的待遇,两个糙汉子说起话来也带上了几分和睦。
“小娘子不是江湖中人,只怕是有所不知,这沈浪沈大侠当年自快活城主朱七七的擂台上掉下来后就销声匿迹了,当年他不计前嫌相帮仁义山庄和朱家,谁人不说一声大义,可惜好人没好报,他的妻子恰恰也在当年下落不明……”
“这么些年,沈大侠不忘爱妻四处寻找,也渐渐淡出了江湖……”说到此处络腮胡大汉感慨的饮下杯中酒,看得出来他倒是对沈浪颇为推崇,“声望和发妻之间,他做出了选择,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此人的赤子之心么?”
“唉,依鄙人之愚见,他这次重出江湖,要么就是找到了妻子,要么……就是死了心,无惧生死了……谁人不知神农架里危险重重啊……”
死了心,无惧生死……
几个字在脑海中反复旋转放大。
飞飞几乎是惨白着脸转过身来,一旁的元宝吃饱了咿咿呀呀的正在玩闹,丝毫没有察觉到娘亲的惊惧难过,更不知他的爹爹此时生死不明……
泪水在眼眶中迅速蓄满,飞飞有些无助的环抱着手臂,单薄的身形微微颤动。
什么不在意,什么放手成全……此刻全然被推翻。
若是这个人连命都没了,自己心里头还置的哪门子气呢……
是了,到了现在,她才切切实实承认,自己一直以来纠结的,郁结在心里头的,都只是那股子不甘不忿的气罢了。
古飞舒舒服服的拍着吃饱的肚子,抬眼一瞧,顿时就被飞飞满脸的眼泪吓了一跳,“宫、宫主,你……你怎么了?”
飞飞风轻云淡的揩去脸上的泪痕,在烛光的映衬下,眼中竟生出几分绚彩,她定定望着古飞,掷地有声,“小古,出关文书办好后,你就自己回去吧。”
“啊?”
飞飞眼中迸发着细微的笑意,想到了某个人,肉眼可见的柔和下来,“我不走了,我和元宝留下来等他的爹爹回家。”
……
沈大侠进神农架已经一个月了,音信全无啊,所有关注这件事的人无一不为他捏了把汗。
有人已经开始唱起衰来,人力如何能跟自然相抗,只怕沈大侠此次凶多吉少了。
落霞山庄一面叹息焦急,一面不得不将酬金升到了一万五千两。
而快活城也不知抽了什么东南西北风,居然也跟着落霞山庄发布赏金令,直言谁能救出沈浪,便可得到两万两酬金。
快活城之后,仁义山庄也发布了相同的赏金令,酬金加码,是三万两。
看得眼热的大有人在,真要有所动作的却没一个。
飞飞重新回到了淮阴小院,对于江湖上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听过便算了,并非她不想去神农架寻人,若是她还是孤身一人,去了便去了,如今她还有个元宝,不能只想着自己和沈大哥,于是只能关起门来,守着院子和元宝,过一天是一天,她相信,沈大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又是半个月过去,天气渐渐暖和,元宝的步子已经健步如飞,能够在院子里绕着墙角来来回回走上好几圈了,飞飞把院子里可能会伤到元宝的陈设都做了改变,小院现在俨然成了元宝的一处小乐园。
看着儿子玩得开心,她欣慰之余,不免有些落寞,回过神后只能压下心里头的胡思乱想,继续手里的活计。
什么确切的消息都还没有,她不能自己乱了。
过了一会儿,在墙角根儿玩耍的元宝没了动静,飞飞赶紧起身去寻,走过去一瞧,小家伙玩累了竟然直接躺在石子路上睡着了,这硌格楞楞的,也亏得他不挑剔。
飞飞有些哭笑不得,将孩子抱起来,慢慢放在廊下的坐床里,让他晒晒太阳睡个晌午觉。
此时院门外,风尘仆仆的沈浪从旋风背上翻身下来,站在门口却是犹豫着不敢推门进去。
他紧紧盯着门上的缝隙,喉间微动,眼神寂寥。
她……和她的家人,该是离开了吧……
沈浪掏出怀中的银票,这是他九死一生拼上了生命才换回来的酬金,睫毛垂下,掩盖了眼中的晦涩。
这些钱他要好好攒起来,等来年她回来的时候,能用得上……
他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他能够给她的,也就剩钱财了。
这么想着,他重重推开大门,今天这门飞飞恰巧忘了关,轻易就被推开了。
沈浪刚走了两步就停下了,只因他看见廊下正在哄孩子睡觉的飞飞,而推门的动静也惊动了飞飞,她一见到沈浪,立马站起身来,定在原地似不敢信,眼中闪过殷切的期盼。
沈浪更是慌,他没料到飞飞还在。
“……对不住,我以为……”她的目光太过于震惊,沈浪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局促起来,脚下步子是前进还是后退都错乱了。
“我马上就走。”不知什么时候,他在她面前竟这么卑微,他害怕她厌恶自己,害怕她对自己射出那又冷又冰的目光,哪怕只是这么想想,他都会崩溃的。
沈浪迅速转身,忍下委屈,当即就要退出院子。
飞飞如梦初醒,哪里还能放他离开,随即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裙摆曳地,轻盈的跑上去。
沈浪拭去眼中的热泪,不敢叫她知道,心里的钝痛忽而放大。
他想,他或许要撑不住了,不论是身上的伤痛,还是心里的重创……
这时,从身后被人紧紧抱住,他周身僵硬,睁大眼睛,连呼吸都忘了。
“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温香软玉和带着依赖的呢喃霎时间直冲他的脑袋,沈浪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好不容易隐忍下泪水,此刻眼眶再一次泛红洇湿。
ps: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