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一声发,给淮阴带来了几天的阴雨,好不容易才放了晴,阳光明媚,照拂人间芳菲。飞飞拿着个花篮将这几日新堆砌出来头花归拢好,抱起元宝就准备去送货,回到了淮阴,她的手艺也没有落下,不过前几日才去西街胭脂铺晃了一圈,掌柜的竟然还记得她,嘱咐了她在淮阴这些日子,若是得空做些手艺活就送过去,她思来想去,左右也没什么事,正好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这些时日下雨,却没有浇灭古飞的热情,时常趁着飞飞做活计的时候溜出去玩耍,一去便是要到掌灯时分才回来,孩童心性未泯,短短几日就将淮阴城上下都认了个遍,哪条街上什么好吃什么好玩,简直如数家珍。
这会儿古飞见飞飞收拾了东西准备出门,玩心又上来了,连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竹篮,主动殷勤道:“我来我来我来,宫主,我去帮你送吧。”
飞飞有些愣,“啊?可是我是想要带着元宝去外面瞧瞧的,前几日下雨都不方便,今日放晴了正好带他出去玩一会儿。”
话音刚落,元宝就从怀中被接走了,黢黑的汉子偏偏还爱笑,牙齿还白亮,一笑起来只注意他的牙齿了,“那有什么打紧的,我带着元宝一起去!”
可看出来他闲不住了,飞飞无法,转而抬手挑了挑元宝的小脸蛋,温和的逗问,“元宝,小舅舅要带你出去玩,你要跟着他去么?”
“……什么小舅舅啊,我哪里小啊……”
古飞对于自己的定位颇有微词,偷偷嘟哝,可是飞飞就是不搭茬,只望着自己的儿子但笑不语。
小元宝刚想将手指放进嘴里吃手手,就被他娘轻轻拨开了,他娘整整好长一句话,其实就听懂了“出去玩”三个字,于是兴奋起来,扒拉着古飞的脸,指着门外,“玩,元宝,玩!”
简直就像得了皇帝的赦令,古飞提上篮子,撒开脚步就往外跑,“那我带着他去了哈。”
“哎,你知道西街胭脂铺在哪里吗?”
“知道知道,这一片我都熟了。”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人已经颠颠儿的跑到了院门口,瞧他那不老大稳重的样子,她就在心里为元宝捏了把汗,柳眉颦颦,步子也不由得下了台阶,叫阳光打了眼,总算才没有失态,只冲着他俩的背影轻柔嘱咐道:“慢着些,别把元宝摔了,送了货快些回来,别在外边逗留太久了。”
古飞抱着元宝合上了门,把飞飞的叮咛锁在院子里,长长舒了口气,和小元宝大眼瞪小眼的,才嘀咕起来,“你阿娘如今倒是越发向我娘的啰嗦看齐了,我都多大人了,还能把你这个小不点给弄丢了?忒的小瞧人!”
元宝可不给他面子,只知道明明这人说要带自己出去玩,却长久站在门口自说自话,于是伸出手啪啪的拍着古飞的脸,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小手的力道也不重,是以古飞倒是没什么气性,只是元宝捣乱起来耽搁他拿东西和看路罢了,于是佯装生气:
“你要再调皮捣蛋,我就不带你去玩了!”
元宝小小孩一个机灵得很,能够感知出大人对他的情绪,立马乖巧的搂着古飞的脖子,指了指前头热闹的市集,一个劲儿的催促,“豆豆,去!”
“什么豆豆,是舅舅……啊呸,谁要当你舅舅……”我可是要当你后爹给你们母子俩送温暖的,我可是准备好来加入这个家的……
肚子里本来还有很多痴心妄想……
可元宝那纯净如泉水的眼直勾勾望着他,剩下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纵使这孩子不谙世事,他也不好意思在人家孩子面前大言不惭坦诚自己对他娘亲有非分之想,没得凭白生出一股罪恶感来。
“铛铛铛”,不知哪来的铜锣声入耳,后有击鼓压阵,叫好之声沸腾过后便是满堂寂寂,接着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闲白儿从斜对过里的客栈里飘出来,带着独特的淮腔淮调,古飞没听过没见过,当下抱着元宝就朝客栈挪过去。
淮书给人的感觉大多是荒诞嬉戏和信口雌黄的,更有甚者直接将其称之为瞽词,是“下九流的书”。
其实不然,古往今来神话传奇皆为杜撰,不论评书戏曲,耳朵听的虽是跌宕起伏繁华簇锦的热闹新奇,入了心的恰恰是故事背后警醒世人的处事真理,方是该种艺术形式之成功。
摸着良心,台上说书先生口中的那出《杨家将后传》,杨宗贵单枪匹马于两郡山解救被围困的佘太君的传奇故事,谁又敢说此等歌颂忠勇仁孝的淮书是不入流的呢?
说淮书是客栈来钱的一种经营之道,客栈早已经安排了小二守在门口,对那些个没钱又要偷技要饭的叫花子,小二可用不着跟他们客气,一顿连卷带轰就给弄走了,转过头来看到抱着孩子提着花篮,穿的比叫花子体面的古飞,小二敛了敛眼中的不屑,扬起抹职业假笑,“客官,本店有听书专场,您进来瞧瞧?”
古飞脖子伸得老长,左顾右盼的往里张望,自动忽略掉小二说要花钱的事情。
“客官,我们店里听书很便宜的,进去泡壶茶坐着听比您在外头听更惬意。”
“……我就看看。”
“要不,您先里边请?”
“……”
一来二去的,小二也没耐心了,眼前这个人分明就是想白嫖不给钱,上哪找那么好的事来,遂冷下脸,将手中的抹布甩得直响。
“去去去,没钱听什么书,哪凉快哪呆着去!”
说着直接用抹布打飞了古飞手中的花篮,篮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原本正在痴迷故事情节的古飞忽然回过神来,伸手去够那飞出去快要掉落在地上的篮子,无奈另一只手上还抱着个小祖宗,施展不开抢救不赢,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砸坏在地上。
“我的花!”那颤音真可谓痛彻心扉。
尤其那下落的篮子落在他眼中,从内到外,竟然满满写着“死定了”这第三个字!
这时从二楼飞下来一道残影,衣袂翻飞,威风凛凛的剑柄径直挑了那篮子花,接着身形借着惯性潇洒的落地,待人站定后一瞧,最先夺人眼球的,居然是那双细细凝视着你的深眸。
小二也正惊慌自己一时不慎毁了他人财物,正是担心之际,一瞧自己客人竟能力挽狂澜,心里松了口气,对上古飞虽仍旧心虚,不过外强中干,“这、这可不关我的事啊,谁让你跟个逐臭的苍蝇,赶也赶不走的!”
说完灰溜溜进了屋子。
古飞对眼前的汉子还有些印象,元宝更是对沈浪有些许亲昵感,一看到他,脑海里就有了记忆,想也不想先叫了声,“爹!”
叫得沈浪又是一阵悸动,眼中流转着微末的光,随即又黯然下去。
“你又瞎叫什么?”古飞掐了掐元宝的小胖脸蛋,压低声音小声教训了一句,才对沈浪道:“不好意思啊,小孩子刚学说话,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沈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此一问,他只是忍不住……想要和这孩子亲近些,忍不住想打听更多。
“元宝!”
“元宝……”沈浪覆下眼反复沉吟,遮盖住眼中强烈想要抱抱这孩子的渴望,嘴边噙着和煦的笑容,“真是个有福气的名字,这孩子长得真好。”
元宝好似真的听懂了别人在夸他,冲着沈浪露出各种呆萌搞怪的小表情,看得沈浪心都快要化开了,情不自禁也做了个鬼脸逗弄元宝,直把元宝逗得哈哈笑着,他看着元宝笑,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
小胖子得了夸奖,古飞与有荣焉,虽然不是他的孩子,可这小不点打从来到这世上第一日,他就全程参与了孩子的成长,亲眼看他从一只瘦皮猴长成了如今的小可爱,那股满足感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不过这汉子真奇怪,两眼放光的盯着孩子做什么?
古飞不至于太得意忘形,心里反倒升起了些许警惕,因为他小时候听他娘讲过中原有种叫做“拍花子”的人,专门拐带小孩儿妇女,他娘讲的十分生动形象,以至于现在看到沈浪的眼神,他竟觉得十分贴切,随即不动声色的将孩子往后藏了藏。
“这位大哥,多谢您出手……那个,我的花……”他提醒得还真是丝毫都不明显呢。
沈浪这才想起自己剑上还挂着人家的东西,于是把花篮从剑柄上取下,但是一看到篮中那熟悉的用娟纱所堆砌出来的花,他整个人都怔住了,瞳孔猛然放大,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冲击,竟一动不动呆愣在原地。
这、这花……
古飞疑惑的眯着眼打量着这人,怎么回事啊,不想给?明抢啊?
一个大男人盯着孩子不算完,还老盯着女人用的头花干什么?
“大哥,您想什么呢?”古飞伸出手在沈浪面前晃了晃。
沈浪如大梦方醒,瞳孔里的微微颤抖泄露了他此刻无法平静下来的心情,交还花篮的手也在不可抑止的颤动之中,视线更是紧紧黏着花篮。
“这花……这花堆得真好看,是你家人堆的么?”沈浪喉咙干涩,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和状态,奈何眼尾已经泛红,看向元宝那张胖乎乎的小脸更是格外复杂。
到了此时,他终于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元宝会有如此特殊的情感了,只因他那张小脸,与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竟是如此的神似。
又回忆起初见他们时的场景,这男人与元宝在小院门口如同寻常父子般的相处,是了,他还曾经教元宝叫他“爹”来着……
心碎的浪水已经在堤口徘徊,只等着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句话,随时就要决堤。
不……
也许只是自己多想了……
到了现在,沈浪依旧企图欺骗自己。
古飞重新拿回自己的花篮后,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会顾及到沈浪异常的情绪,他将元宝往上提了提,想到飞飞就忍不住羞涩,一脸幸福的笑着:“这些花都是孩子他娘堆的,我正要送去西街胭脂铺卖个好价钱呢。”
孩子他娘……
沈浪重重闭上眼,心如死灰。
内里的真气翻江倒海的涌动着,郁结于心,他像个快要溺死的人在水中徒劳挣扎着,竟是连努力呼吸都做不到。
下一刻,就难受地弯腰剧烈咳嗽起来,脖间与太阳穴的青筋都齐齐暴起,似乎做什么都不能缓解那股子难受,恐怕只有死了才能解脱。
他一边咳一边苦涩的笑了,忍了两年的清泪,终于在眼中破碎,潸然而下。
苦苦找寻了两年,到头来……自己竟然已经晚了两年……
痛苦从心里弥漫上眼里,他眼中所见,忽然从白变暗,明媚大好的春色这时在他眼中都失去了色彩,他慢慢瘫倒下去之时,耳边是古飞惊慌失措的声音。
“这位大哥,这位大哥,你怎么了……”
怎么了……
他……终归是失去了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