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欧阳别庄出来,其实飞飞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幽灵宫现在应该已经人去楼空,偌大的石宫不剩半分人气,那里只有孤坟一座,埋葬着满是遗恨的灵魂,那里的每一块砖,都浸染着仇恨绝望的气息,孤冷而寂静。
她暂时不想去触碰,不想让娘亲埋在地下的灵魂因为自己的无能而难以长眠安息。
可不回幽灵宫,她还能去哪儿呢?
雨越下越大,飞飞站在雨中有些茫然,雨水打在身上,湿了她的头发、衣服,顺着衣领缝隙就要濡湿那还未痊愈的伤口。
前方路旁有个卖油纸伞的摊子,摊子上的生意因为这阴雨天气异常火爆,她提起裙子就小跑过去。
摊子上就剩一把烟青色的油纸伞,伞面上青山峦翠,浩如烟海,雾雨涟涟,蓑衣老翁掌船垂钓,一幅烟雨蒙蒙的话江南就被收入小小的伞中。
“老板,这把伞多少钱?”
老板本来在低头收拾东西,最后这把伞原是他留给自己回家的,属于非卖品,遂挥手正想赶客,谁知一抬眼,诸多不佳的语气便都湮没在口中。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
这两句诗用在此处恰如其分。
只看那娉婷婉约的身姿,一身简单的月白绢纱绣花裙,虽然身处风雨中,让雨水淋湿了裙边,可丝毫未让人觉察到她的狼狈,反而多了几分干净无暇的感觉。
是的,这女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干净舒服的气质。
美人从来都不乏优待,摊主只瞧着人,眼角的褶子都要笑出来了,脱口而出的声音愣是亲和劲儿十足,“这把伞本是我归家所用的旧伞,今日风雨交加,姑娘若还需赶路,我便将这把伞赠与姑娘好了,原就是旧物,不值几个钱。”
飞飞一愣,到底是身体重要,也就没有推辞,与摊主连连道了几声谢后,支起伞继续往前走。
钟灵毓秀,月宫仙娥也不过如此,摊主只望了眼那倩影便连同自己的遐想一同收回,继续套着自己的车辕。不多时摊前又站了个高大的身影,摊主抬头一瞧,不得了,方才来了仙女儿似的姑娘,这会儿又来了个潇洒倜傥一表人才的公子,他这小摊今日是冒的哪门子福气呀。
“叨扰摊主了,方才可看见一个样貌俊俏的姑娘从这里走过,身上还没遮雨之物。”沈浪捂着泛疼的心口,仔细打听着。
“哦,有一个,在我这里拿了把伞往那边去了。”
“那边?”
沈浪眼睛都有了光,再三道谢,就顺着摊主所指的方向寻去。
摊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喃喃道:“原来今日碰见的善男信女是一家子啊。”
那把油纸伞到底是旧物,只是遮了一小会儿,那雨水就顺着伞骨开始慢慢往下淌水,再往前走,少不得身上还要继续弄湿,飞飞就随便躲进了某个酒家的屋檐下,收起的雨伞本是靠着柱子立起,不妨地上湿滑没立稳,竟径直倒向了一旁同躲雨的老婆婆的头花箱子,箱子翻倒,用纱堆好的一支支头花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叫地上的积水弄得脏兮兮的。
“哎哟,老婆子的花唉!”
本在给自己擦拭水渍的飞飞低眼一瞧,从来没有打马虎搞砸事情的她头一次生出几许愧疚,赶紧蹲下身子,帮着婆婆拾花,可好些花都不能再用了,飞飞替她扶起箱子后,很是过意不去,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道:“对不住婆婆,这钱就当是我赔您的这些花吧。”
等那婆婆抬起眼来,飞飞这才发觉,这老婆婆虽是佝偻着腰,可面上白净,虽也有几分细纹,却不似寻常六十老妪那样沟壑纵深,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眼眶也没有凹陷,那双眼中没有因衰老而浑浊,反倒明亮如初,若不是胳膊皮肤的松弛和老人斑做不了假,她真要以为这是哪个年轻人假扮的了。
小老太太也有意思,并没第一时间接过银钱,而是盯着飞飞看了又看,直把飞飞看得莫名其妙,见她面色局促了,才收起眼神转而将银子收进自己囊中,也不管飞飞自不自在,开始拉起家常。
“这风大雨大的,小娘子不回家是要上哪里去?”
一句话又将飞飞如今的窘迫勾起,她漫无目的的盯着街上行色匆匆的过客,也羡慕着远处升起袅袅炊烟的人家。
等回过神来,反倒多了想与人诉说一二的心情,大约也是苦闷久矣吧,遂笑了笑,声音缥缈茫然,“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好似天大地大,我倒像没个落脚之处。”
“这可是胡话了,人又怎会无来迹可寻,无去处可去,家中父母可还健在么?”
“母亲已故去,父亲……虽仍旧健在,可从未联系,并不亲近……”
“……”婆婆大概是觉得自己起的这个话头不好,沉默了片刻,又打起精神继续找话题。
“家中可有弟兄姊妹?”
“是有一个,却并非一母同胞,惯常是口蜜腹剑,无甚手足之情……”
“……”婆婆的笑明显僵了下。
“……可有夫婿或是意中人?”
“从前有一个,可是如今已是他人情郎。”
“……”
好吧,就这么静静等雨停不好么,为什么非要找人尬聊呢,婆婆终于是闭上了嘴,装作欣赏雨景的样子将头扭到一边。
飞飞苦笑了下,并不在意。
还以为要这么沉默无言至雨停,哪想很快便有人主动凑上来找事了。
雨幕里忽然出现了许多人,个个手持长刀,雨水将刀刃洗刷得分外冰凉锋利,为首的却独树一帜,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优雅地扇着扇子,额间的朱砂在红伞的映衬下更为娇艳欲滴。
沈浪的担忧是对的,色使一击不中,岂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他知道在欧阳别庄动手,沈浪会出手、熊猫儿也会出手,一来讨不了好,二来搞不好会和熊猫儿的关系闹僵,是以静静蛰伏,暗中盯着白飞飞,终于盯到她出了欧阳别庄,加上从七七那里打听到沈浪重伤的消息,这会儿白飞飞孤立无援,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飞飞从柱子后绕出来,盯着快活城的人马,神情严肃,明白今日拼死一战是在所难免的了,她侧过头见那婆婆只顾着护住自己的箱子,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眼前的状况,对上这群人竟然没什么害怕的表情。
还真是人傻不识愁啊!
不过到底是受了她的连累了。
飞飞一脸抱歉,只低低嘱咐道:“婆婆,您快找地方藏起来吧。”
说起来,她还没有真真正正见识过色使的功夫,这个人像个谜团一样的出现在快活城里,从他复姓山佐不难猜测与倭国那边有关系,那边的人讲究武士之道,善横刀,从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过却从来没见色使用过刀,也不知是真不会,还是有所隐瞒,但不管是哪种猜测,今日她是躲不掉了。
“白飞飞,你让七七伤心,惹得主上动怒,下令一定要让我将你绑回快活城里,识相的话乖乖束手就擒,主上说了,若是反抗,就地诛杀!”
纵然从来没有期待过,但听到那个所谓的爹为了朱七七就要要了自己命的那一刻,飞飞还是免不了酸楚难忍。
见她无畏无惧,色使嗤笑,“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以为还有谁能来救你么?”
飞飞镇静的将黏在眼睫毛上的发丝轻轻拨到耳后,顺道不经意将那滴要落未落的脆弱泪珠揩去,这一擦便将自己最后的软弱也擦得一干二净,转而瞪着色使的方向,掷地有声,“他想要我的命,有本事就来拿!”
不知是谁先举起的兵器,快活城的侍卫们便一拥而上。
飞飞从袖中抽出一节金丝线,以其做刃,丝线在她手中如同长了眼睛的藤蔓,很快就缠上一个小卒的脖子,她使劲一勒,便将人放倒。不过只是一个小卒,便让她感到有些吃力,伤口也在一扯一扯的疼,在这种双拳难敌四手的情况下,她深知取得一把趁手的兵刃是多么的重要。
色使并不着急,甚至悠闲地站在一旁,看着手下的人利用人海战术消耗着飞飞的精力。
这一边,飞飞刚刚一掌震开横过来的长刀,冷不防后背就被人踢了一脚,她踉跄着往前匍匐,回头一瞧,眼中顿时显现杀意,想也不想就打出丝线缠中那人手上的刀柄,用力一扯,便连刀带人扯了过来,她一脚踹上那人脖间动脉,更直接踹断了气,于是顺手牵过刀。
兵器在手,她便没那么束手无策了。
色使直起身子,万万没想到竟让白飞飞拿到了兵器,冷笑一声,抬起手,示意身后的侍卫一起上,他自己也摆开架势,运起内力,直接朝飞飞打过去。
飞飞并不善刀,这些人有计划的轮番而来,早已经消耗了她大半力量,久浸雨中,身上的寒冷也让她力不从心,吃力地将面前的攻击挡开后,冷不防竟叫人从旁划伤了她的手腕,她无法施展身手,便只能顾着面前的攻势,不料却将后背白白露给了色使。
浓烈的杀意从背后袭来,飞飞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可恨面前两个侍卫牢牢禁锢了她的刀,叫她抽不出手来。
飞飞眼中闪过急色,冰冷的刀柄早已经将她的虎口震得发麻,心中悲怆,难不成今日当真就命丧于此么?!
就在这时,凛凛的青霜剑带着溅起在剑刃上的水花横空而来,硬生生架住了色使打过来的一掌,色使见势不妙,扇面一开挡住锐利的剑气,瞬间退出几步开外,身后的危机一解除,飞飞瞬间劈下刀,将那两人弹开。
她虚弱地后退着,靠上了那堵温厚的背,熟悉的气息带着凌冽的雨水味充斥着她的鼻尖,她稍稍侧头,余光瞥见被打湿的衣料,酸涩瞬间占满眼眶,一抹叫做安心的情绪袭上心头,她总算卸下一身刚硬的盔甲,甚至带上几分娇软,喃喃道:“你怎么会来?”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沈浪心口前已是点点梅花,可他知道飞飞此刻需要自己,自己绝不能倒下,只得抿了抿发白的嘴唇,尽量柔声回应她,“别怕,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