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猛然惊醒,手却不由自主朝前伸了伸,又不动声色地缩了回来。脸上那种百感交集的表情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尴尬中带着淡淡的失落:“哦……我这两天一直听见有人再喊司敏敏,所以一不小心就喊出来了。”说着又拘礼道:“若是有冒犯的地方,望姑娘海涵。”
听少年这么说,司敏敏顿时觉得无语,但又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个事实。的确,这两天天庭听到的最多的名字除了那位传说中史无前例的第三次飞升的仙乐太子谢怜,就是她这个倒霉的临时打工神司敏敏了。
“没关系。请问阁下尊名?”
那少年礼貌地施礼,温声道:“在下仙乐太子谢怜。”
一听这个名字,司敏敏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传说中三界笑柄的破烂仙人,前几天飞升就把一群神官都得罪了个遍,还害的自己这两天被人呼来喝去干活干到腰酸背疼的仙乐太子谢怜?
“呵……呵呵……”司敏敏干笑了几声。谢怜还不知道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兀自微笑着歪了歪脑袋,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礼貌性地笑两声不让场面变得这么尴尬。
少女的声音幽幽地飘进了耳朵里:“你就是那个飞升飞得惊天动地、一上来就各种搞破坏的太子殿下?”
“我是有冒犯姑娘什么地方吗?不好意思啊……”听着这貌似讨债般的熟悉的语气,谢怜尬笑着抓了抓头发。又想起自己那八百八十八万功德的欠债,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言。
司敏敏一插腰,气鼓鼓道:“你可害惨我了!”说着就跟倒豆子般,絮絮叨叨地向谢怜吐槽自己这几天是怎么被使唤来使唤去去搬砖砌墙修屋顶的悲惨经历。听得谢怜连连鞠躬道歉,腰都快弯折了。
大吐苦水后,司敏敏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的那点郁闷也随之就烟消云散了。看着赔笑得面部表情都僵硬的谢怜,司敏敏这才意识到失态了,连忙拘礼:“抱歉太子殿下,我不是在怪你。”说着司敏敏就鼓起了小脸,愤愤不平地用脚捻着地上的灰尘:“我只是觉得不服气罢了。和我品级一样的神官中天庭都快塞不下了,凭什么就逮着我一个使唤?欺负我混的背没有正经的直系上司吗?”
谢怜好奇道:“你来天庭多少年了?”
司敏敏掰指头算了算,道:“快三百年了吧。”
闻言,谢怜顿时对司敏敏生出了一丝通病相连的感觉,弱弱道:“那是混的挺背的……”
其实想想,论混的背,谢怜还没资格说人家,他自己就是史无前例空前绝后地背。
“你刚刚飞升,怎么不进通灵阵啊?”司敏敏见他一人在这里抱头蹲地画圈圈,不免有些奇怪。
谢怜挠了挠脑袋,讪讪道:“我忘了通灵口令了……”毕竟他上一次进通灵阵也是八百多年前的事了,通灵口令什么的忘了也很正常。
“那我帮你问问吧。”司敏敏向来是个热心的,双指并拢抵住太阳穴,闭着眼用神识搜了一会,念出了一个通灵口令。
甫一入阵,二人就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嘈杂声冲得东倒西歪。仔细一听,竟然都是在打赌谢怜啥时候会再次被君吾踢下去,还讨论的十分投入。涨潮似的一声更比一声高,用脚趾头想想都能脑补出那群情激昂的场面。
谢怜:“……”
司敏敏:“……搞错了,重来。”
重复刚刚那个动作,司敏敏的神识飘来荡去,终于找到了一个看起来比较靠谱的口令,带着谢怜进去了。这个阵里没刚刚那个那么吵嚷,想必应该是上天庭最日理万机香火旺盛的神官聚集地。
在天庭,最有威信、香火旺盛的神官往往是最忙的,通灵阵除了必要的交流基本上没人说话。比如灵文真君所建立的那个通灵阵就死气沉沉的,除非风师大人在里面慷慨解囊大散功德,才能打破些许沉闷的气氛。相反,那种天天闹哄哄地打牌赌博挖坑的通灵阵,多半是满罐子不响半罐子咣当,里面的神官信徒不多公差少,成天无所事事,才会在通灵阵里刷一刷存在感让天庭知道还有他们这群人。
神识在这座金碧辉煌的通灵阵里游荡了一会,司敏敏依稀辨认出中间那个最大的幕纱后面高挑欣长、抱着貌似是卷轴的身影是灵文,松了口气。谢怜和她一同站在大厅里,每走一步,脚下就升腾起金灿灿的灵光。
“这下没进错了,”司敏敏肯定地举手拍了拍谢怜的肩膀,道:“太子殿下先熟悉一下环境吧,泰华殿和奇英殿那边还等着我去帮忙呢,我先走了啊!”
谢怜礼貌地向她拘礼道:“多谢相助,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话音刚落,司敏敏娇小的身影在金光中一闪,便了无踪迹。徒留谢怜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大厅里,跟幕纱后面的新旧面孔大眼瞪小眼。
得知自己砸了谁又拆了谁的金殿,谢怜更尴尬了,这风信慕情从前是他还是太子时的侍卫,飞升点将上来的。如今二人都渡劫飞升成坐镇一方的武神,而自己却混成了无信徒无宫观无香火的三无破烂神。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八百年间谢怜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早就司空见惯。只是微笑着向各位被得罪的神官赔了礼,礼貌从容中带着不卑不亢。
“刚刚带太子殿下进来的那位小神官是谁?”灵文问道。
谢怜道:“刚认识不久,名为司敏敏。”
此话一出,整个通灵阵像是陷入了一滩死水,鸦鹊无声。
“太子殿下难道看不出,她和谁很像吗?”首先打破沉寂的是慕情飘悠悠的声音。
谢怜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沉声道:“不是很像,而是……一模一样。”说着转向灵文,道:“灵文,你可知那司姑娘是什么来头?”
灵文道:“金銮铃精魄,当年帝君下凡偶遇其刚修炼成人形,见其天性单纯,心生怜爱,遂带上天庭。”
沉默了半晌,谢怜道:“我不太相信,帝君会随便就点一个普通銮铃精魄为将。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
“这是帝君的意思,”灵文出声打断了谢怜的猜测,提醒道,“不管太子殿下信也好不信也罢,都不要过问太多,当心惹祸上身。”
虽然灵文这话是好意,但隐藏在幕纱后面的神官心里或多或少都在窃窃偷笑。谁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可是三界出了名的霉神,发生几率微乎其微的祸事他都能撞个正着,还怕惹祸上身吗?
完全不知自己又沦为笑柄的谢怜怔了怔,朝灵文礼貌地拘礼道:“多谢提醒。”
“说真的,太子殿下。”其中一位神官薄凉地发话道:“您是还惦记着您的那位堕神的妹妹吗?”
此话一出,整个通灵阵虽然还是沉寂一片,但气氛显而易见地凝固了起来,身至其中,如坠冰窟。谢怜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正眯着眼睛打量着他,那青年皮肤白皙,虽生的一副俊美容貌,却掩不住眼角眉梢中狭隘的刻薄之感,说话也是阴阳怪气,让人听了心里立刻能起个小疙瘩来。
元冥将军郁临渊,坐镇南方的武神,宫观六千座,飞升之前乃仙乐邻国风元国太子。
风元国与仙乐国素有旧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郁临渊又语气不善句句绵里藏针,饶是谢怜再好的脾气,此刻脸色微微转为凝肃,语气虽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不难察觉他有些生气,一字一顿道:“元冥将军慎言,风元国根本不是我妹妹灭的,堕神也不是她自愿的。”
郁临渊冷笑一声,幽幽道:“那请问太子殿下,既然你说灭风元国滥杀无辜的不是她谢悯,那为何又不惜同帝君借法力也要把她镇压在铜炉山下?”
闻言,谢怜垂头不语,双手在广袖中紧紧地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他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郁临渊的话,稳准狠地戳到了他的痛处。
八百多年来磨难和风雨,让谢怜卸下了太子的骄傲和任性,一点点去学会如何淡然处事。历经过世间百态的他如今心如止水,什么苦痛忍一忍都能一笑了之。唯独将最爱的妹妹狠心镇压,是他八百多年来都愈合不了的伤口,每每想起来总是锥心的疼。
“元冥,你不觉得你的立场一直都很可笑吗?”此时,慕情冷不丁地开口,矛头毫不客气直指郁临渊,冷淡而讥讽地质问道:“你既觉得你风元国无辜,那帮着永安灭掉仙乐的是谁?在公主飞升之时百般阻挠万般捣乱,让她被渡劫的天雷劈死的又是谁?况且睦宁公主根本不是你们风元国的灭国凶手,就算是,我也觉得你们不冤!”
话毕,慕情冷冷地笑了一声,轻蔑不屑的态度激得郁临渊勃然大怒:“玄真你不要血口喷人!帮永安灭掉你们仙乐的是顾州又不是我父王!他什么都不知道!我父王一生励精图治爱民如子,莫名其妙就被灭了国,他又有什么错?!”
郁临渊的咆哮声一圈圈荡开,震得通灵阵里幕布狂舞,许多神官都把目光聚焦过来,隔岸观火般望着慕情与郁临渊这边剑拔弩张。慕情淡然如斯,慢条斯理道:“有理不在声高,恕我直言,那顾州狂妄自大自持功高僭越了多少次,你父王非但不杀他还继续任用他为戍边大将。究其原因,还不是你父王太过妇人之仁才放纵他酿成了大祸!你们风元国说白了都是咎由自取,现在在这里红口白舌地胡乱攀咬睦宁公主,怎么,反咬我们一口还不许我们辩解吗?!”
郁临渊被慕情这一通怼得哑口无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通灵阵里清晰可见地听到他捏拳头捏得咯嘣作响的声音。无声了半晌,郁临渊才冷然一笑,嘲讽道:“是!谢悯毕竟是你们仙乐的公主,即便她杀人放火恶贯满盈,你们总有理由为她开脱!”
“郁临渊,是不是老子这几天出差没揍你你就皮痒痒是吗?!”刚刚慕情说话的时候风信一直没找到缝隙插上嘴,怒火忍耐了多时,此刻终于有机会爆发了:“血口喷人我原封不动还给你,再送你四个字:眼盲耳聋!都说了风元国灭跟睦宁公主没有一点关系!自己非不听,疯狗一样逮着我们公主死咬着不放!天天跟个深宫怨妇似的阴阳怪气,你在南边是信徒少没事干是吗?”
南阳将军风信平时不怎么在通灵阵里发表意见,可一旦他开金口,除了那些口不择言的脏话,必定是句句经典。不过听到“深宫怨妇”的时候,慕情脸色微黑,似是恼怒地斜睨了风信一眼。
风信的怒火此刻都一股脑地烧向郁临渊,根本没怎么注意慕情的表情。慕情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撇撇嘴,凉声道:“我倒是想起来,南阳殿里有几名同神官把脏活累活全给来帮忙的司姑娘一个人干了。不巧的是,我见过那几名同神官,根本就不是南阳殿里的人,反倒像是元冥殿的。”说着,慕情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犀利如同两把利剑,直戳向郁临渊的脸,似是要把他面前遮着的幕布捅两个洞出来。
“原来如此,我说我南阳殿怎么会有这等无耻之徒!果然是你个小兔崽子干的!踏马用下三滥的手段去欺负一个小姑娘,然后再推到老子头上?还真是人有人样熊有熊样,不要脸有不要脸的花样!我呸!”风信怒声呸道。他本就瞧不起那些背地里捅刀子吐口水的,现在这小子居然算计到他头上来!
几名资历较老的神官得知实情,也表示看不下去了:“元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且不说南阳这边,即便你与睦宁公主有再大的仇怨,那司姑娘又得罪你什么了?难道就是因为她和睦宁公主有同样的容貌吗?”
此话一出,通灵阵内所有的神官纷纷附和起来。郁临渊刚开始还振振有词和他们吵上两句,后来就逐渐不出声了。
过了好久还没听见郁临渊怒气冲天地辩解,风信道:“他人呢?怎么不出来蹦哒了?死了还是哑巴了?”
谢怜抬眼看了看面前空荡荡的幕布,道:“他走了。”
闻言,通灵阵潮水涌动般的声响这才平息了下去。慕情抱着臂冷哼一声,隐下了身影,不说话了。风信望着谢怜良久,抱了抱拳,也转身消失在幕布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