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下来之后,找我搭话的人明显变多了。”季如恩与电话先生聊天时从来没有顾忌,平日里憋在心头的悄悄话总能被一股脑吐出来,“真是的,明明不久前大家还是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现在这种场面简直惹人发笑。还是电话先生你最好啦,和他们都不一样,是个不关心女孩子外貌的好人。”
他在电话那头笑出声来,无奈的口吻如同在哄一个幼稚任性的孩子:“也并不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同时也有无私的另一面。善恶是很难被衡量的,你不要总是把身边的人标上‘恶人’的标签,要学会去看到他们善良的一面。”
“鸡汤先生上线啦!”她笑着打趣,追问道,“那你也有私心吗?每个星期陪我煲电话粥、玩外交游戏、灌鸡汤,你是为了什么呢?”
他是为了什么呢?
“你猜。”
季如恩猜不到,也没有听到他说出答案。
———
此时,答案就在季如恩的面前。她定定地坐在沙发上,面前是一名略显憔悴的中年女人。
再向不远处望去,典雅的木质置物架上端正地摆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的男生笑得腼腆,眼睛像月牙般微微弯起,嘴角也如水波般荡起弧度。柔软的灯光流淌在他消瘦的脸颊上,朦朦胧胧。
高考已经结束了,在终于逃离学业束缚后,季如恩顺着蛛丝马迹联系上了电话先生的母亲。
“自从他住进医院后,就再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笑了。”见季如恩的视线落在照片上,女人轻声道,“那段时间真是噩梦,他拒绝治疗、几度企图自杀,完完全全丧失了求生的欲望,病情也随之恶化。我和孩子爸爸每天忧心忡忡,也到了绝望边缘。直到有一天,那孩子好像变了一个人,开始逐渐接受这个残酷而不可逆的现实,脸上也有了笑容。”
季如恩呼吸一窒,猛然抬头。
“所有人都为此感到不解,我们开始背着他悄悄寻找原因,终于找到了他的通话记录。那孩子居然每周都会与同一个人保持联系,他没有给那人备注通话时间也极为单一,我和孩子爸爸猜测了上百种的可能,争论电话那头的人究竟是谁。”女人笑了笑,继续说,“后来我问孩子,为什么忽然开始积极配合治疗,他回答我说,‘因为外面的世界太美了’。”
这话让季如恩想起很久之前,当她向电话先生抱怨起学校里的烦心事,无非是作业太难、班主任很严格,或是不知道如何拒绝告白这样司空见惯的小事情,他却总能听得沉迷其中,在话题快结束时还会小心翼翼的问“还有吗”。
直到这时,季如恩才隐隐有些明白,或许这些对她来说再寻常不过的日常,于久居病房的他来说,也是最为美好也最遥不可及的梦。
“那是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这孩子在学校沉默寡言,与同学们合不来,甚至被诬陷偷盗班费。”女人低下头以掩饰通红的眸子,声线里的颤抖却将她失控的情绪展露无遗,“虽然是诬陷,班级里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他说话,从那之后,他就逐渐抑郁,开始抗拒上学,抗拒治疗……”
在第一次通话里,电话先生就以“感谢顾梦为自己辩解”为由打开了话匣子。
但现实中并不存在这个自始至终信任他的女孩,更没有人愿意帮他洗清嫌疑。
季如恩好像明白了。
电话先生只是男孩创造出的一个虚影,解开了一切误会,也不曾患上不治之症。
他胆小怯懦,人缘差劲,循规蹈矩地学习,平凡得近乎失败,那是他本该有的人生轨迹。
在一个个梦境初醒的清晨里,在生气全无的冰冷病房内,他通过电话编织出了全新的人生,亦是注定破灭的梦境。
他们两人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拯救了对方,也救赎了自己。
“感谢你陪伴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至少在最后的生命中,让孩子真切地感受到了世界的美丽,因为有你的力量,他凭借毅力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危险期,明明原本是那样消沉厌世的人,离开前却还不忘笑着与我们告别。”
女人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她浑身轻颤着起身,向季如恩深深鞠躬:“同时也对不起。那孩子不想你因为他的离世伤心,所以在阐明一切后,拜托我们不要告知你真相。”
日光就像他曾在以往无数个午时那样飘飘然下坠,照片上的男孩子依旧拘谨的笑着。
季如恩想,今后她将迎来无数个清晨,却再也不会在周末七点听见准时响起的电话铃声,然后猛地弹起声想,啊,是电话先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