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也不必如此,我不过粗鄙之人,自然懂不了殿下的心思,殿下如若真心想要同姜氏结盟,自然也必须拿出实打实的诚意,否则殿下他日飞黄腾达,却对姜氏不利,那姜吟自然不能答应。”
沈暮云倒也不急,只是低低笑了几声,“姜吟,你很聪明,但聪明得过了头必然会失去,你可真的想清楚了?”
姜吟摸不清他的心思,不论是当年百花宴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向自己投掷的那一枝桃花,还是初上战场时他三两句叮咛,乃至于前几日他邀她相助的轻慢口气。
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二殿下。”
“嗯?”
“难道桃枝和兵法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吗?你知道我素来不欠人恩情,你送了我大大的恩,现如今是问我讨要回报吧。”
隔着纱帘,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大抵应是皱眉,极好看的人皱眉也是极好看的,沈暮云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姜吟一愣,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五味杂陈,竟是说不出一字。
“姜家的人,事事关心,步步为营,没想到到了你这里,也是一样,倒也不怪,如此倒显得本殿下自作多情了。”
虚假之言。
姜吟放下纱帘,任由冷风灌彻,肆意拍打在她的脸上,轻微的疼痛让她顷刻间明白,这是塞外的风。
长景城的风是纸醉金迷,是悠然自在,是柔和的,自然再也鲜少见着武将,老皇帝重文轻武,武将在朝中,无立足之地。
说到底,还不是怕夺了权位。
“长景城繁华盛景,但始终没有塞外的干净澄澈。”
姜吟一愣,却听他接着说道:“塞北的雪景一定很美。”
“想来殿下是看清了官场的尔虞我诈,故此尚有一言。殿下金贵之躯,却不知自古无情帝王家,殿下尚且如此,那臣女自然也是烦恼诸多。”
将家之子,姜吟生而为将,更是一介女流,若老皇帝真要收回姜家军,大可将姜吟许配给自己的亲信,或是下一个皇帝,也就是现如今的太子。
只可惜,那个一直逆来顺受的太子殿下早已经死了。
“是啊,你的身份,也是你的负担,就和本殿下一样,太子哥哥怕也是如此,心力交瘁,整日里提心吊胆,连自己的幸福也不能掌控。”
“太子殿下……是个好人。”
温柔和煦,纤尘不染,只可惜,入了皇家。
“他若是做个琴师,或是剑客,或悠闲自在,或四处遨游,也好过守着一方庭院,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的好。”
姜吟不动,十指交叠放在腹前,纱帘轻薄,暮云可以朦胧看见她的一颦一蹙,倒有几分雾里看花之感。
“您不也是,想要坐上那个位置,虽然臣女确实不明白您究竟想做什么,但殿下这么做,自然有殿下的道理。”
暮云自然不想听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于是扬了马鞭往前面去了。
“墨风,刚刚二殿下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不苟言笑的侍卫淡淡的点了点头,仿若说一个字也是吝啬。
“你说哥哥要是知道了二殿下的心思,会不会帮他呢?”
“不会。”
姜吟诧异,却听墨风道:“少爷不喜惹祸上身,若是站了二皇子,三皇子势必为难,更何况我们刚刚回长景,此举,确实不利。”
姜吟低头去看自己修剪齐整的指甲,没有寻常小姐涂的丹蔻,泛着淡淡的粉色和半月的形状。
“回去了,回将军府了。我回去一定要看看爹娘的。”
帘外终于没人吭声,姜吟疲累,困倦非常,就倚在马车内小憩,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小姐,我们到石花村了,得下来用膳,找家旅馆住下,明日才好接着赶路呀。”
姜吟揉了揉眼睛,思琴扶了她下车,姜吟身上伤势虽然好得七七八八,但舟车劳顿,自然有些腰酸背痛,却也只有挺着跟着少许人马向村里走去。
“这座村子,也就只有一家旅馆可以投宿,先前也有人打听,只有两间上房,那些下人们倒还好,只是这两间房,你要怎么住?”
姜吟头脑还有些昏沉,暮云却叫她拿主意,但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姜吟道:“那自然是臣女与思琴一间,殿下和墨风一间了。”
“也好,明日接着赶路,过不了多久就能到长景城了。”
“小姐在想什么?”
思琴替姜吟掖好被角,却听她轻声道:“如今陛下定是为立储之事烦忧,可我若这个时候回京,他定会问我的意见,只可惜阿兄他……”
“小姐,奴婢倒觉得这次少爷说得对,少爷也是为小姐着想,奴婢知晓小姐想借二殿下查明当年的真相,但方法千千万万,何故您非要走这条路呢?”
“唉,”姜吟叹道,“暮云百花宴上,曾给我一枝桃枝,却因此将我推进风口浪尖,他如今有求于我,我不答应,他势必认为我是三皇子党派,这样一来,岂不是不利?”
“那您和二殿下说清楚就是了,二殿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你不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三言两语别人就能信了的,多说无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姜吟让她吹熄了灯烛,好在也是习惯了风旅,一夜过去,竟也相安无事。
姜吟的剑术很好,自从老将军亡故,她便不使枪,京城里,太子殿下殁,姜吟终究担心姜家受此牵连,于是请兵塞外。
谁知一去,就是几年。
姜诚还在的时候,她与姜云一同修习剑法,她骨子里是喜欢极了那些招式,凌乱快速,叫人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小姐,域外的消息,西夏和老爷那一战,老爷他……战败了。”
明珠郡主知晓后,只是镇定地将姜诚留下的虎符交给了她。
“没有人能够打败他,我相信。”
姜吟和姜云进宫朝见的时候,明珠郡主上吊自缢,那个时候,她不足十岁。
她只用了一年,研习兵法谋略,烂熟于心,那时候的她,只差几日就是十岁生辰。
她生辰那天,姜云发问:“不知阿吟有什么愿望?”
“还请阿兄进宫拜圣,带阿吟驻守边关。”
这一去,就有整整五年。
姜吟去时,满目不是白雪皑皑,就是黄沙遍地,夜晚冷的她咬紧牙关,怎么也睡不着,白日里金戈铁马,每次回来都是一身血气。
她和姜云驻守的地方,正是姜诚战败的地方。
“爹爹战败在这里,你信吗?”
“我不信。”
“我也不信。”
西夏的兵再打了过来,姜吟往京城递信,整整半月,却没有援军。
姜云双目猩红,湛蓝的眸一片幽深,“沈祁言这是要我们死在这里!”
“他要爹爹死在这里,但阿吟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夜晚她领兵烧了敌人的粮草,回来时一身血污。
她听见西夏的将军说的一席话,便再也无法对长景城有一丝一毫的念想。
大祁,长景163年,她设计离间了皇帝沈祁言和四皇子沈君临。
她做的隐晦,所有人,连丞相也觉得是他自甘堕落,沈君临毕竟浴血奋战多年,但女人玩的心计,远远设计的,比男人还要毒辣。
那日,姜云问她,“四皇子如今逃离大祁,投奔西夏,我早知这事情没这么简单,是你做的?”
“不错。”
一记耳光打来,姜吟偏了偏头,虽然疼痛,却依旧执拗地没有认错。
“你这么做,对得起你爹吗?!”
“难道沈祁言让爹爹出兵,哥哥就没有一点怀疑吗?”
“你什么意思?”
是了,姜诚那日穿着铠甲,这战以后,便再也不参与朝堂,姜吟欢欣鼓舞等他回来,最后,只等来了他战死的消息。
事有蹊跷,她不得不疑。
那日她去烧粮草,敌将醉酒,自然口不择言。
“沈祁言那个蠢皇帝,为了牢固自己的宝座,竟然亲手下密诏陷害自己的臣子,姜诚这次,倒真的是栽了个大跟头啊。”
姜吟竭力忍住上前质问的心思,摸黑回营,路上遇见一队巡逻的人马,她凭借一己之力,全部斩杀干净。
爹娘的死,不仅不是为国捐躯,反而只是沈祁言牢固皇位的一场阴谋。
她痛哭出声,最终连她,也没能逃过命运的安排。
“小姐,该动身了。”
思琴送上润湿的帕,午时,众人动身,一路赶来,最终在戌时,他们到了长景城。
免不了朝见,她从沈祁言口中得知,明日,就是给她办接风宴的时候。
“一路赶来,辛苦了。”
姜吟最终换回了大祁女子的装束,淡青的宫裙,水绿的颜色,用上好的银线绣成大片大片的繁叶,点唇贴花黄那一刻,她不再是战场上的姜吟,而是长景城的郡主。
嘉清。
“宣,嘉清郡主进殿——”
金粉饰墙,红楼朱阁,还有首座……那个已经有些苍老的皇帝,沈祁言。天子威仪还在,但眉宇之间,却满是忧郁,疑虑,还有哀叹。
“臣女姜吟,给陛下请安。”
大祁女子的礼节,应是双手交叠,放在左腰之间,但姜吟却将手放在眉间,若不是君臣,便只有皇后才敢这么做。
不论在何处,即便是楚国,女子的地位还是那样低下。
但今日,姜吟想要赌一次。
“早听闻边境苦寒,郡主远道而来,辛苦了,快些入座吧。”
沈祁言的声音不辨喜怒,坐席之间早有女眷用团扇掩口,向身旁的贵妇说些什么。
“遵旨。”
侍女将她引至座旁,恰巧在皇子之下,离沈祁言不远,是方便随时问话吗?
她身旁,正是阔别不久的暮云,首座之上,应该就是风头正盛的皇子,三殿下沈长枫。
“老三不喜欢人家叫他姓名,你唤他三殿下或是明澈即可。”
暮云倾身,挡住了她的视线,姜吟只见着了一片淡蓝的衣角。
“怎么没见五皇子?”
“老五去陪月嫔娘娘了,今日告了假没来。”
姜吟转过身来,两指拈起一块桂花糕,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当真是下了好些功夫。
“可多谢陛下下足了功夫,这场接风宴,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灌下一口热酒,姜吟皱眉,这悠远绵长的滋味自然不能和边境的雪花酒相比,长景城,到底奢靡。
“长景城的风,吹来舒适,纸醉金迷,大祁已经许久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了。”
姜吟闷声道:“重文轻武,呵,好一个重文轻武啊!”
暮云侧目,姜吟的脸上飞来两团红晕,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额间的花钿似乎也失了颜色,变得黯淡无光。
她是为姜老将军,还是为大祁?
二人说话自然引来不少人注意,本就在首座,但姜吟还是能敏锐分辨出那些贵妇小姐们的一字一句。
“不过是武将家里的女儿,竟毫不廉耻,大庭广众之下和皇子拉拉扯扯,你侬我侬,简直不害臊。”
“看二殿下的模样好像很是勉强呢,怎么她也不知收敛……”
姜吟苦笑,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杯中淡酒。
暮云冷笑道,“竟然明目张胆胡乱议论郡主是非,这些女眷也是闲得慌。”
“无妨,不过是些图口舌之快的。”
“俞家小姐俞锦柒到——”
姜吟放下手中的白玉酒杯,同女眷往殿门望去,却见俞锦柒着一身淡粉长裙,挽了斜髻,斜插一支流苏蝴蝶簪,走近了才见裙面用金线绣了金盏花,朵朵盛放,却含羞带怯。
既不艳丽夺目,又不显得朴素无华,妆面清新,想来是很讨沈祁言欢喜的。
“臣女俞锦柒给陛下请安。”
规矩的礼数,规矩的服饰,就连身上的熏香,也是规矩的。
可只有姜吟知道,这样的她,既不自在,也不快乐。
“免礼,俞家的姑娘,朕甚是满意,既然是替郡主接风,你们二人关系要好,难得见面,多说说体己话也好。”
“谨遵圣意。”
俞锦柒移步在她身旁坐下,低声道:“多日不见,你倒是瘦了。一会儿婉姐姐也要来,但她被皇后娘娘叫去,你一会儿还得回将军府,怕是见不着了。”
姜吟作势问道,“听哥哥说你许给了二殿下做侧妃?这件事情,莫不是你父亲……”
俞锦柒连忙用手堵住她的嘴,小声道:“天爷啊,这话可说不得,被其他人听见拿来做文章俞家可难逃大罪啊。”
姜吟疑惑道:“这话怎么说?你许给二皇子不是已经拟好旨意了吗?难道还有人嚼舌根不成?”
“倒也不至于,但流言可畏啊。这攻心谋略,深宅内斗,实在不比战场上尔虞我诈好上多少。”
俞锦柒话音刚落,却见一名蓝裙少女执了酒杯款款而来。
“小女君婉晴给郡主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