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正凉。方祺睿幼时的衣裳都是由方母亲自缝补,如今方祺睿官居二品,苏君寒虽力从节俭,处置了不少贪 官污吏,但衣裳已经无需方母再经手,宅子也换成几进的敞院,方梨念不喜欢繁花,只种了几盆君子兰,却从未开过花。
“你哥哥已经许久没回来了,不知他在明堂上垂听圣意之时,可与以前一样畏寒?”
方梨念正坐在她身边拆线,闻言慢慢抬起一双温柔的眼眸,回道:“母亲,兄长既然已经得了陛下青睐,自然是不染风雪。既坐明堂里,何来风雪沾?兄长如今忙的脚不沾地,怕也不知多少人上赶着巴结,怎会畏寒?”
“你不明白,位置太高,总有高处不胜寒之意,跟着陛下的心腹虽不多,却也不是只有你兄长这一个,他坐在二品官员的位置,下面的人都想要把他拉扯下来,他与旁的人有什么分别?今上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早会找到替代他的人,让你哥哥再不能侍奉左右。”
方梨念心里正想着旁的事,方母的话倒是没有听进去些许,直到方母训斥完,她才微微低下头,道:“母亲教训的是,女儿记住了。”
方母摇了摇头,便继续做着手里的绣活,方梨念把刚刚她绣错的线拆完,才发现锦帕早已没了花样,又是暗暗试着戳了两针,可她心不在焉,早已魂飞天外,哪里又绣得出来什么东西?
“念儿。”方母似乎有些头疼,“你啊,什么时候能专心些?”
她还想再说教两句,却听外面的婢女扣了门,低声细语道:“夫人,大人回来了,说是今日散朝早,他回来看看你们,有些体己话想要和夫人小姐说说。”
方梨念用剪子剪开了手里已经不能再绣的帕,方母收了手里的东西,长长地叹了口气。
秋意正浓,外面正落完了雨,方祺睿不过刚刚回来,衣摆却都已经沾湿了,衣衫刚刚换好了新的,左右却找不着上朝时候用的笏板,正四处找着,方梨念却从外面走进来,把东西递给了他。
方祺睿没有说话,从她手里把东西拿过来,微微一用力,却没有挣脱。方梨念紧紧握着手里的笏板,就像是握着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松手。
空气还有一些潮湿,二人僵持着,许是知道了对方心意,都踌躇着不肯说话,积水滴落在窗沿的声音很清脆,在这样安静的时间里,显得十分突兀。
方梨念启唇,说出了一句令人若有所思的话:“你答应过我的,就绝对不能反悔。”
方祺睿从她手里夺过笏板,笑道:“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既然都已经答应过你的事情,就绝对不会食言,等到事情过了,陛下坐稳了皇位,哥哥一定还你自由,而非受限于京城。”
“他呢?”
“如今被我安置得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若你想要见他,我随时可以带你去,但你应该知道,进宫了以后,再想要见到他就难了。你身处深宫,身边数双眼睛盯着,若做出有违皇后的举动,我们方家才是真的再也抬不起头了。”
方梨念抿着唇,似乎是知道这场决定更是难以抉择,可她还是沉了心思,回道:“算了,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见他呢?既然已经做到今日这样的地步了……我已经退无可退。”
方祺睿松了一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方母正让人准备着午膳,方祺睿今日回来的晚了些,方母刻意让人早早煨了一锅汤,炖煮了整整两个时辰,这才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来,又做了几道难得的好菜,慢慢等着兄妹二人过来。
“你去催催他们两个,怎么还不来,饭菜都要凉了。”
“夫人,大人路上弄湿了衣衫,现在还在更换呢,小姐和大人一会儿会一道过来,一会儿就到了,大人说了,叫夫人不必多等。”
方母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色,慢慢沉下了眼眸。
曹郡地处偏远,边地苦寒,多的是饥荒流民,又有许多蛮夷侵扰,大小战争不断,可以称得上是个难以管教的贫瘠之地。苏君寒一道圣旨,把苏尽欢贬谪来了这个地方,多少还有点报复的意思。
苏尽欢身边的许多人都已经半路出逃,有些死的死,有些早已反叛,什么庄子银票,土地金银,早已被搜刮干净让苏君寒悉数充公,他如今身无分文,又来了此等蛮荒之地,若是从前的他,早已经没了挣扎之意。
可天无绝人之路,苏尽欢却在这条荆棘丛里,当真杀出一条血路出来。
“容王这便到了么?”
外面人声渐起,帘子被一把掀开,苏尽欢眯了眯眼睛,短暂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接受了这等光亮。
“谁给你的胆子,胆敢冒犯容王!”
“嗤,容王?如今没落成这般灰头土脸的模样,何须我冒犯,这曹郡随便一窝土匪,就能把他啃的连骨头也不剩,踏上了这片土地,早就没了容王,这土地也不是皇家的,早该认清楚这点才是!”
苏尽欢动了动爬满了血丝的眼珠,几天几夜的颠簸让他精神十分不济,却又勉强打起精神,“你就是先前在京城里与本王通信的那人?”
“主子神龙见首不见尾,通信之人自然不是我,王爷想要见我们主子,还要拿出点诚意来啊,没有半点路子,轻易就被蚕食鲸吞,我们主子也不会和这样的废柴做交易,不过王爷如今也没什么选择了,不是吗?”
苏尽欢动了动手指,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声音沙哑道:“你们想要和我做交易,还要看我够不够资格?信中你们言辞恳切,可不是如今这幅嚣张模样,不就是看我如今一无所依么?那我便让你们看看我究竟能闯出什么明堂来。”
“呵。”那人的笑声有些刻意,却懒懒地抱拳道:“那么我们就静候容王殿下佳音了。”
帘子被来人放下,眼前又是恢复了黑暗,马车里黑而闷,长时间的赶路颠簸让人十分不适,苏尽欢猛灌了一口水,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儿来。
“现在到哪儿了?”
“殿下,已经到曹郡了,现在正在外面,马上就要过城门了。进城以后还需安置,过后会有郡守拜见……只是这曹郡到底不比其他地方,您也知道这儿流寇横行,只怕郡守操心万事,还不能即刻来见。”
“无事。”苏尽欢合上眼睛,慢慢压抑着体内的不适,“他不来才是最好,等到进去以后,你再将这儿的事情说些给本王听,此处既然贫瘠,本王更是不能轻易放弃……本王可不能客死异乡,死得这么窝囊。”
“是。”
苏尽欢费力地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这是之前他经营云楼之时所剩下来的财款,就连方祺睿也不曾知道,苏尽欢明白,曹郡如今贫瘠,民不聊生,更需要在此处做些交易。
既然连活也成困难,那么人命自然也没那么值钱了。这些银票,已经足够他暂且买些死士。
“想要我死在这里,苏君寒,宋子安,你们还没有这样的本事。”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根模样精致的发钗,看着上面镶嵌的玉石,“我的性命谁也拿不走,就算是老天爷也不行。”
夜幕降临,马车终于在几日的奔袭之中停了下来,苏尽欢先是谢绝了拜见,沐浴洗漱了一番,这才独自坐在房间里,慢慢将怀里的物件一一摆在桌面上。
从头开始的就是一封不知名的信件,上面并未署名,只有一纸交易书,有头无尾,让人半分摸不着头脑,但是苏尽欢明白,在朔朝里,一定有一个可以和苏君寒相抗衡的存在。
而这个人,一定很谨慎,与苏君寒交过手,但如今不得不与他合作,便是知道了苏君寒的厉害,不敢轻易动手。
苏尽欢捻弄着那根发钗,目光慢慢游移在那封信上,银票被妥帖收拾成一叠,被他十分谨慎地收着,从未让旁人看见。苏君寒既然把他送来,那就是早已存了让他死在这儿的心思,不可谓不恶毒。
“殿下可收拾妥当了?”
“进来吧。”
苏尽欢把东西都收进了怀里,贴身存放着,侍从行礼,道:“陛下有令,说是此处贫瘠,命郡守仔细照顾殿下,如今曹郡虽慌乱,但此处最是安平,可保殿下一世无忧,还望殿下切不可再动妄念。”
“妄念?”苏尽欢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脸色却很平静,“本王知道了,自然谨遵陛下圣旨。”
“陛下说了,每年老王爷的祭日……殿下可以返京,这也是陛下能做到的最后的事情了。陛下念旧,但仅仅只能做到这样,还望殿下能够多珍重,末将还要回阙京复命,话已带到,末将就先行告辞了。”
“帮本王带给陛下一句话。”苏尽欢站起身,慢慢贴近侍卫,“这天下,可没那么容易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