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黄昏的美致渐渐从苏明哲的指尖滑落下去,指尖温凉,高大的身影遮盖住了黄昏落下后紧接着罩过苏明哲身上的烛光,周祁低头看着苏明哲的神色,见着他眼睛里流出来的热泪,渐渐俯下身以额抵额,唇齿相接,苏明哲旋即闭上了眼睛。
“都是因为我,是我扔下温敛一个人……才让他们有机可乘,谢安,对不住了。”手掌与苏明哲的十指相扣,他擦拭干净苏明哲脸上的泪珠,“放心,我们一定能给温敛报仇雪恨,不急于一时,等到明日再面见圣上……我一定……”
“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在父皇的眼里就是另一种打算。温敛的死对他来说无足轻重,那些人的死算什么?”苏明哲垂下眼睫,“不过是一些牺牲品罢了。”
温敛死在了战场上。
半年以前,他还和苏明哲坐在一张凳子上谈心,可是而今烽烟烧起来,连他半点骨灰都寻不见,将士们只好去找他的衣裳和遗留的器物。
刀剑被他带上战场,折在了黄沙里,很多人都死在了一场烽烟里边,温敛舍不得购置新衣,他只有一件换洗的衣衫,上面打过许多补丁,就连之前生辰里周祁送给他的一双新靴,也被他拿来送给了新兵。
“他可还有留下了什么东西?”
“……我让人去收拾过了,只有一件衣裳,还有些他自己用枯草扎成的小玩意儿,我托人送去给了他的孩子,还有妹妹,只是可惜了温家夫人,盼着温敛回去,如今却连具尸骸也等不着,我若是留守……”
苏明哲立刻打断他的话,“俄苏尔和是怎样奸诈的人,你我不是不清楚,就算你留下,也没什么用处,他只会一把火连着你一起烧了,我已经没了一个温大哥,不想再失去一名将军,特别是你……”
苏明哲没有再说话,但周祁已经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烛火摇曳,月色渐渐爬上柳梢,苏明哲听着窗外蝉鸣,萤火点缀,长夜浩阔,可苏明哲总觉得它比塞外要小很多,明明寒琼关那边是那样广袤无垠。
“夜深了,歇息吧。”
苏明哲反手捉住他的手指,眸光里落上烛光的柔色,“我歇在此处,你又歇在哪里?”
“风餐露宿惯了,哪里都能歇。”
“留下吧。”苏明哲长舒出一口气,”明日就要进宫面圣,我不想你对着父皇的时候精力不足,我们毕竟与文官尚且还有一场恶战。户部那些家伙定然不会轻易松口,如今没了太子哥哥帮衬,我……总归还是有些担心。”
周祁像往常一般摸了摸他的头发,发丝柔软,并未经过冰雪的侵过而变得如苏明哲本身一样坚韧。
“好,我陪着你,谢安别怕。”
锦衾尚且还是凉寒的,苏明哲抚摸着榻上柔软的被褥,突然变便觉得恍若隔世。之前躺在这样的衾被上安睡的时日是多久?是一年以前,还是更早?明明本应该睡习惯这样的锦被,如今却觉得这样的繁华总不适合自己。
他是不是生来就应该躺在黄沙里和将士们出生入死,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苏明哲想不明白,就着身后些温度的怀抱,渐渐地合上了眼。
“宣,三皇子殿下——苏氏三子苏明哲;骠骑将军——周祁觐见!”
苏明哲身着朝服,一年不见,他的身形抽长了不少,眼睛里似乎多了些让人看不明白的东西,就连苏言见着他第一眼,也觉得熟悉又陌生,明明是父子之间久别重逢,苏言心底却盘算起来其他的东西。
所谓皇情淡漠,无怪乎此。
“儿臣参见父皇。”
“微臣参见陛下。”
苏言回过神来,虚虚抬了一下手掌,“免礼,谢安和周将军都辛苦了,风尘仆仆赶来想必也已经有些疲累,今夜朕命人备好了宴席,你们二人留下,就算是朕为你们接风洗尘了。”
苏明哲再拜谢过,苏言点了点头,却见二人立着,便蹙眉道:“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廷堂上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便落在了二人身上,周祁神色担忧地看了一眼苏明哲,却见面前的少年眼神澄澈,却是平视着,并未仰头去看上面坐着的苏言。
“儿臣,有本要奏。”
“有什么本,非要这个时候说,既然刚刚从战场上回来,就不应当多掺和朝堂上的事情,谢安竟然连这点浅显的道理也不明白吗?”苏尽欢讥笑着,歪头道:“还是说……你要谋反?”
“容王殿下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上来,就不怕日后报应不爽,最后惹火上身吗?”周祁睨了他一眼,却是反讽道:“这才刚刚闭门放出来,这般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容王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被放出来么?我们还未曾说话呢,怎么容王这个时候跳出来,莫不是狗急跳墙?”
“皇兄勿怪,周将军一向心直口快。”有了周祁解围,苏明哲反倒沉静下来,“况且我们也不过只是说一说战场上的些许见闻罢了,令皇兄心存疑虑,实乃罪过。”
苏言点了点头,老黄门见着气氛紧张了些许,便清了清嗓子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苏明哲到底也不敢多说些什么。
且不说这件事会闹出多大的风波,如今太子苏君寒和侯爷宋廷之都不在,这朝堂上根本就没有多少支持着,替他们二人说话的人,贸然出动只会让人抓住把柄,狠狠教训,苏明哲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隐瞒了前边温敛战死沙场一事不报,苏明哲让人把消息压了下来,就是不愿意苏言知道这件事以后逼问三番,牵扯出许多旧事。
”回父皇,寒琼关一切安好,多亏了周将军与将士们,寒琼关已经夺回大半。”
“那么相信不久便能收到俄苏尔和的降书了。”苏言淡然笑着,“谢安,你做的很好,却不愧对你母后对你的期许。”
“谢父皇夸赞。”
周祁侧着眼眸,却恰巧见着苏尽欢漫不经心的模样,就像是运筹帷幄之时,摇着羽扇的得意军师静坐椅上看着前面战火纷飞,野兽蛰伏黑暗之时,总归还是让人放松了警惕。
周祁绝不允许有人在其中作梗,特别是苏尽欢这般心怀不轨之人。
散朝以后,周祁随着苏明哲一同前去歇息,换下朝服以后,苏明哲正了衣冠,水青色立领长衫穿在他身上,敛去了几分战场上的肃杀之气,露出几分独独属于少年的青涩与稚嫩,与朝堂上站着回话的他又有几分不同。
好高兴,这样的苏明哲,独独只属于他一个人。
“谢安,待到此宴以后,我就要回去了。”
“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周祁利落的拒绝了他的提议,“你必须要留下来,为了温敛他们。”
宾客渐渐落座,苏明哲回过头,替周祁斟酒,“正是因为他们,你现在更不能走,前面有人照看着,俄苏尔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会再贸然进犯,这样的机会如若失去,可就难了。”
周祁盯着酒杯里的琼浆玉露,慢慢挪开了眼睛。
一双手搭在他臂弯里,苏明哲眼睛里一派真诚,“至少……至少等到太子哥哥他们回来,好吗?现在我的身边真的不能没有你,阿祁,你知道的,我真的只剩下你了,曹党早已落败,我已经无人依靠了。”
周祁正视着这样一双渴求的双眼,缓缓点头。
苏明哲笑着,又给他斟满了一杯酒。
苏尽欢坐在宾客之中,面前也盛放着酒器,他一杯。饮尽,不由得笑道:“早就听说温家有一位副将,妹妹却是个可人儿,只是被配给了四弟,未免有些太过于可惜,温家小姐,可是最不喜欢皇家的了。”
周祁捏紧了酒杯,苏明哲见状,忙安抚似的按住了他的手臂。
“唉……温将军劳苦功高,也算是终其一生也都耗在了寒琼关,如今就连周将军都回来阙京几回,却不见得温副将回来过一次,探望过家中妻儿姊妹,如今这战事也快了了,只怕温将军……应当是最高兴的那个吧。”
苏尽欢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杯里的酒液,“妻儿圆满,妹妹也嫁给了皇家,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若是换做旁人,谢恩都来不及呢,你说是吧,周,将,军。”
“苏尽欢,你不要得寸进尺!”
周祁暴怒而起,酒杯也在匆忙起身之中打翻,破碎的瓷片摔碎了一地,惊动了一旁端着果盘的婢女,苏明哲跟着站起身,痛恨自己不该拿酒灌人,如今竟闹出这档子事情出来……
“我这哪里是得寸进尺?不过只是说些实话罢了,如若温家小姐不喜,大可以让温将军亲自来退婚,怎么,不会这点要求,二位竟也不让?”
“国有国法,军营也有军营的规矩,怎可任由旁人胡来?”
一道沉稳的声音如尚未融化的冰雪,冻得殿里众人都不由得瑟缩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