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夜里笙歌四起,就连平日里忙的脚不沾地的曹烟蕊与一心向佛的柳如月也难得过来主持宴席,前边觥筹交错,欢声四起,苏君寒却悄然离去,留下宋子安亲自叮嘱。
江映雪燎烤着行完疗以后的银针,宫女手中端着玉碗,正侍奉着榻上紧闭着双目昏睡不醒的皇帝服下药物,苏君寒方一进来,婢女便起身行礼,珠帘落下以后晃动的厉害,摔落在空中噼啪作响,在本就安静的阁内十分刺耳。
银针淬着寒光,江映雪将其慢慢收敛起来,见苏君寒走近,便道:“陛下身体里的毒素已经差不多清理干净,大概苏醒也是这几日的事情了,听闻苏宜年从战场上回来,只怕他们父子二人会打个照面。”
“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做的这一切不过都是因为云景,若非如此,我还真的不想掺和你们争权夺势的事情之中。”江映雪整理着药箱,不由得抬起一双晶莹的眸,“殿下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约定俗成之事。”
苏君寒颔首,“自然,说起来也是即墨与云景的孽缘,说到底,还是我们的错,若有何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一定帮你。”
江映雪道:“人各有缘有分,这是各自的命数,谈不上谁亏欠谁。殿下,我自会在这段时日里面留在太医院尽我只好职,待到时机成熟,自然会带着云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还望您不要横加阻拦。”
苏君寒沉默了半晌,墨发冠玉,衬得他脸色苍白,“自然都依姑娘的意思,但我不能左右即墨的想法,阿舞他……终归与云景有一段缘分,我虽不会阻拦,不过他便说不定了,我也不算是食言。”
“对付他,我自有办法,萍水相逢也是缘,映雪便恭祝殿下得其所想,行其所行,告辞。”
江映雪行礼罢便离去了,一袭湛蓝的衣衫飘然若起,像是仙鹤凌空,仙人架桥奔月而去,微风轻送,淋湿了地板,绣花鞋落在水面上荡起波纹,涟漪阵阵,江映雪就像是孤独行鹤,若非有顾云景牵绊,或许她早已辞去红尘。
苏言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苏君寒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说了一会儿话,便默默独坐着,外边落起了雨,淋淋沥沥,敲打四处,溅起阵阵水花。
苏君寒突然想起那一日被召进宫里,苏言和煦而温柔的目光看着他,眼底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坚决,苏君寒性格执拗,偏要冒着风雪回去。
回去回去,回到何处去?是寂寥凄清的东宫?还是堆满了折子的书房?是满园红梅的孤园?还是处处眼线的卧房?
“父皇,我不太明白,我似乎都快坐不稳这个位置了。”他静静瞧着苏言的睡颜,低垂下带着迷茫的眼,“如果是您的话,如今又该怎么做呢?我害怕错了一步,便再也万劫不复了。”
有人在房门外收伞,高大宽阔的身影落在苍白的窗户纸上,橘黄的光晕映得人影重重,但苏君寒还是一眼认出了宋子安的身影,他松开了手指,慢慢擦拭干净了眼底的水渍。
人影立在外面站了很久,并没有要进来的迹象,苏君寒咬着唇瓣冷静了片刻,这才慢慢坐直了身,宋子安推开房门进来,将沾湿的袍子挂在一边,他的身上带着寒气,在门口站了许久才慢慢踱步进来。
苏君寒听见脚步声近了,珠帘掀开的声音极轻,他看着苏言的脸镇定了一会儿,宋子安却已经立在他身后了。
“殿下,宴席已经散了,皇后娘娘叫我来知会你一声,说您这些日子如若实在不适,便可休息片刻,我方才在路上碰见江姑娘,听说陛下明日便可以醒转,殿下金贵之躯,便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苏君寒慢慢听完了宋子安的劝慰,这才缓道:“子安,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吧,诏狱里面的刑不是一般人能够受得的,你的伤大抵也没有好完全,我们之前便约定过去岱州不语城一事……”
“君寒想要这个时候去吗?”
宋子安换了称谓,苏君寒一惊,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宋子安身形高大,遮住了烛光,苏君寒一时之间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却觉得他是温柔地笑着,敛去了一身的冷冽。
宋子安一身的锋芒,都因为苏君寒的几句话都收敛起来,这是他自己对于苏君寒独一无二的温柔,这种温柔面向于他,也只属于他,莫名地便让苏君寒觉得安心。
“嗯,这个时候正是天气好些的时候,我怕再过段时日就没有时间了,便趁着现在多出去走走,权当是为这些时日散散心了。”
苏君寒的手依旧攥着苏言的,手中的指节轻轻动了动,他面色一喜,便看向榻上,苏言眼睫颤动,却并未睁开眼睛。
宋子安面色有些难看,他方才与苏君寒的对话实在是有些“以下犯上”的意味,苏君寒从前面对苏言之时,言语之间都是对宋子安的疏离淡漠,甚至是戒备,如今二人走得近了,苏言却一直未曾对苏君寒说起他和宋子安这件事。
“看来明日要给娘娘说上一声了,这几日事情都已经停歇,想必娘娘也会应下,京中还有柳恒与方祺睿他们看着,周祁暂时也会留在此处,便也不必再日日担着。”
宋子安话罢,神色却依旧有些不适,苏君寒落在眼里,却站起身来,“让父皇在此处好好休息会儿吧,我们别在此处再扰父皇清净了。”
苏君寒带着他退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了,榻上本安睡的苏言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帐顶,手指微微动了动,却发觉浑身酸疼,刚刚唤人之时他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好在总算是苏醒了。
岱州之行苏君寒不打算带上任何人,即便即墨卿舞苦苦哀求,他却依旧不为所动,因着上次渠郡一事之后,苏君寒但凡走得远了些,即墨卿舞总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即便是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行了,不过是陪殿下散散心,你跟去做什么?”顾云景如今方能下地行走,便在城门口送他们二人,“侯爷可比你强多了,你呀,别去了还帮上倒忙,先管好阙京里的杂事再说吧。”
苏君寒低声一笑,却道:“早就知道你闲着没事干,我与侯爷商量过,让你做指挥佥事,本来这件事早就该在春分过后就确定下来,谁知这段时日会出现这么多变故,你明日去锦衣卫调了牌子便上任去吧。”
“指挥……佥事?殿下,这可是正四品的官职,我身上无功,却有大过,实在担当不起如此重任,更何况我现在是正七品总旗,这一跃而起,难免会受人诟病。”
宋子安不屑道:“算了吧,你即墨卿舞还有怕别人背后指点的时候?当初看你劫狱的时候劈了不少人,怎么这会儿又开始推脱起来了?无妨,你虽是戴罪之身,但到底救过你宋侯爷还有殿下的命,谁敢说你?”
“而且我们如今也能借着你这样的身份告诉苏尽欢,他的蛊毒如今却已经没用了。”苏君寒点出了关键之处,“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在他的面前装模作样,既然迟早都会看清端倪,为何不早些揭开谜底,毕竟他的底细,我们心中也大抵有数了。”
一旁的马撅了蹄子,似乎是催促二人赶紧上路,即墨卿舞最终应承了下来,顾云景说着恭喜,却对着苏君寒与宋子安一揖,知道时机成熟,四人便互相作别。
宋子安嫌路长,没有骑马,和苏君寒一同坐了马车,不过阙京与岱州的路途不算太远,也不过是一日半的路程,他们二人走走停停,愣是用了两日的时间才抵达了岱州。
不语城是岱州最为著名的地方,花开四处,常开不败,有一种信花更是神奇,摘下以后竟不会枯萎,便一直保持着原来盛开的模样,只是珍花难得,栽种的老人也只送给合眼缘的人,但依旧有不少人慕名前来。
“不语城为什么叫做不语城?”
苏君寒读的书最多,却是回答道:“听说岱州这边曾经有一名郡守,他的妻子生了一名女儿,婴孩小的时候看不出来什么,郡守便给他女儿提了‘语’字做名,可碰巧郡守却姓吴。”
“吴语?这姑娘的名字……”
“正是,可好巧不巧,有一位医者从岱州经过,碰巧就见过了吴家小姐,便说她身上有不足之症,郡守不信,本地的郎中都说他女儿康健,他便将人轰了出去,谁知过了好些年,他的女儿竟然夭折了。”
宋子安叹道:“也真是可怜,若是当初听信了神医的话,或许吴小姐还有命活下去,只是换做谁,大抵也不愿相信陌生人的话,换做是我被人告知,我也是不信的。”
苏君寒笑了笑,继续说道:“郡守悲痛欲绝,可怜吴家,后来便只得了一子,郡守逝世以前,就将这座城改名不语,却吸引了不少善男信女前来供奉香火,此处香火鼎盛,花开不败,不语二字,倒是取了个好名。”
“那此处原本叫什么?”
“……先曾有一位皇帝在不语城此处诛杀过一名曾经的爱臣,所以这里原本叫做昭罪。爱臣本他心中所喜,认定为八拜之交,只是后来臣子遭人陷害,先帝听信谗言,竟杀了这样一个忠君爱国之臣,于是便郁郁寡欢,没过多久就长辞于世。”
宋子安突然想起他被曹运之冤枉的时候,苏君寒当时却是信他,即便朝堂上他谎话连篇,四处可见漏洞,可苏君寒如此精细玲珑的一个人,竟信了他的话,他心里高兴,便认定了他。
“这里还有个别名,叫做花城,因花开唤花城,因花落唤缘灭。这儿也有座寺庙,善男信女人人都会去求得一枚平安符,平安符里不知放的什么,但听说佩戴之人,大多心里之愿,都会得偿所愿。”
宋子安下意识地去看腰间,那一枚苏君寒送给他的平安符却已经陈旧,他方一看过去,长线便应声而落,长线断裂,平安符落在地上,沾上了灰尘,苏君寒想要弯腰去捡,自己身上那个成对的也莫名其妙地坏了。
苏君寒觉得惊奇,恰巧城里附近便有个算命的神算子,见了他们便未曾将目光移开过,他摇着纸扇啧啧称奇,纸扇上粘着的厚纸却已经开裂,宋子安瞧上一眼便知此人入不敷出,是个坦坦荡荡的穷酸人。
“还真是奇怪,为何一进城就变成这样了。”
“当然是缘分未到,便有天人暗示了。”神算子面前放着签筒,见苏君寒望过来,便道:“公子命数贵不可言,不如上我此处来算上一卦?”
“别理那个神人,我们走吧。”
苏君寒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说道:“子安,算上一卦也未尝不可啊,我们去看看,就当是可怜他清贫。”
宋子安拗不过他,便只得点了点头,苏君寒走上前去,问道:“不知先生此处可以算些什么?几文钱一卦?”
“卦不走空,公子随意给多少就给多少,我只不过是个道士,也就随便算算,当不得准,公子万事还是得从心,切记不可盲目听信啊,若是想算,您便请吧。”
苏君寒望了宋子安一眼,却抬手握住了签筒,筒里的签应声而落,上面写着苏君寒看不懂的符号,道士看了一眼,旋即目光便落在了一旁宋子安的身上。
“求什么?”
“求姻缘。”
宋子安面色不郁。
“你的姻缘不就在你身边么?”道士摇头晃脑地晃动着手里几乎快要散架的折扇,“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你们二人啊好得很,缘分妙不可言,只不过一路坎坷不平,若是能过去,便是富贵荣华;若是挺不住,那就是万丈深渊。”
“先生此话怎讲?”
“去求对平安符罢,日后公子想必会用的上的。”
道士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子安一眼,却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