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桑青第一次踏入悯生殿。
地方并不大,正中为紫微寝殿,殿内陈设极简。右边则是书房,医书药典不计其数;书房之后是静室,为练功打坐之用;左边三间一间作药炉,两间空置。
这般居所,倒比人间贵族还少了几分气象,一番游览下来,她对这位上神又有了新的认知。
“小非小月幼年之时,师父命我来教导她们法术,所以就安排她们住在这儿,后来她们大了便另设宫殿了。这两间屋子随你挑,喜欢怎样都可以自己布置,有事唤我便是,不论我在哪,总能听得见。”
桑青在两个房间里转来转去,不同于紫微那里的寒简,这两间屋子都极好,只是风格截然不同。靠左的那间格局精简,布置又十分典雅,含而不露,倒是符合商非的为人,而右边那间则精雕玉琢,一派小女儿气象,亦与商月十分贴切。
她选了最里的那间,因为那里离紫微最近,又将所有名贵饰物都扔去隔壁,她并不需要多么优雅舒适的环境。
夜里的悯生殿十分寂静,别说人语,连鸟雀亦无半点声息,桑青心下烦闷,她曾穿梭于热闹的市井,亦见识过繁华的东海,突然来到这么一个安静的地方,对上这么一个安静的人,未免有手脚束缚之感。
冲动之余,她敲响了书房的门。
“何事?”
她双手拖着茶盘,跪到紫微面前,高举过头顶,“弟子今日拜师仓促,还未曾行拜师之礼,特以盏茶为敬,奉与师父。”
紫微笑道:“你不必如此,你我师徒之名已成,黎山一切尚简。”
“在人间一旦拜师,终身便归属师门,而师父亦会悉心教导。故必以大礼为证,一奉一收,便如契约一般。”
竟如此着急,紫微眸中渐渐冷下,本欲搀扶她的手转向了茶杯,挑眉饮尽。
“谢师父。”
“废掉你一身功法吧。”
桑青双手一颤, “您说什么?”
紫微笑意清寒, “拜师之后,便终身归属师门,这是你自己说的。”
“这绝不能!”桑青断然回绝。
紫微收了笑容,声音也冷了下来,“在人间,违抗师命是何等罪名?”
“轻则笞杖,重则逐离。”
“你可是想甫一拜师,便又遭贬逐?”
“桑青知错,请师父重罚。”桑青心中一颤,立刻跪下求道。
“给你七日,”紫微固执道,“若你不从,那我只能认为,你贪恋力量,野心勃勃,不适合在黎山修行。”
桑青沉默了片刻,忽然笑望她,道:“早知星君这般厌我,今日太和殿中,便不该与星君为难。”
紫微心头骤乱,但终究没有退让,只把书猛地一松直坐到天亮。
桑青亦是一夜不眠,到了第二日,她便仍旧与从前一样,全身心的扑在练剑上。有时紫微会来看她,有时则不会,但无论紫微来与不来,她总是这般。
一日是这样,两日是这样,三日是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两人各自坚持着自己的固执,绝口不提那晚之事。
到了第七日清晨,紫微出门,院子里却没有了舞剑的声音,去桑青的房里一看,那里已经空了,连封书信都没有。
人就那么消失了。
她的心一下子也空了。
紫微勾唇苦笑,她们终究不是同路人,这样大概是最好的结果。把自己锁在书房一上午,她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习惯孤独的她,有生以来亦头一回感到了寂寞。
终于,她开了玄心镜,就看一眼吧,若那孩子能平安,她便彻底放手。
桑青去了凡间,游走于市井街巷,眼角眉梢笑意满满,望着少女那开心雀跃的模样,紫微也跟着笑了起来,仿佛她就走在桑青身边,一起体味人间百态。
可是莫名的,她又有一丝失落。
记忆之中,那人在黎山许久,却从未这般开怀一笑。是只有红尘方能让她快乐?再望着镜中那幸福的笑容,紫微心中已说不出什么滋味。
就在她恍恍惚惚时,镜中忽然出现了不速之客,将桑青绑走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立刻收了心镜,瞒下所有人跟去凡间。
一行人推搡着桑青,将她带到一座荒凉的院落。
“你离开月余,可还记得本宫?”对面的女子容颜绝美,雍容华贵,赫然是东海龙宫的王后,千幻的生母。
“桑青草介之身,竟惹得王后亲至,真是意外。”桑青被死死按住,在王后面前跪下,可头颅依旧高昂,眼神里满含憎恶。
“本座讨厌你这种眼神。”王后狠狠的一巴掌落下,直打得桑青脸颊紫肿,嘴角破裂。 “无人可这般与本座说话。”
“别人没资格,我有,也只有我才有!因为本应当被千夫所指的,不是我,而是你这毒妇,妒妇!”桑青吐掉嘴中的鲜血,即使被迫跪着也依旧笑得狂然,刻骨的仇恨填满胸腔,眸子里几乎就要喷出火来。
王后大笑。
“那又如何?即使幻儿知道一切,也依然会维护本座,因为本座才是她最亲之人,而你不过是个野种,她也许会可怜你同情你,但绝不会信你,更不会为你出头!”
“我知,所以我不会再信她,日后我定要凭自己的力量杀了你,为我娘,为自己,也为所有为你所害之人拿个公道!”
“本宫今日便送你去见你的母亲!”
欣赏着她的狼狈模样,王后得意万分,正要动手时,风里气息骤变。
紫微一袭白衣站在墙头,望着园中那人的狼狈,神情不觉间冷了几分。平缓的语声溢出怒意,“何人擅动黎山弟子?”
王后冷笑不语。
她早已听闻,黎山首座,从不轻杀,一个不敢开杀戒之人,纵使声名再盛,也没什么可怕的。
谁料紫微面冷如冰,慢慢降至院内,右掌微开,凝气为剑,竟是真动了杀心。
“诛妖邪,亦是行正义。”
剑气一成,无形的威严便卷席而来,犹如泰山压顶,诸人面如白纸。
王后慢慢退了一步,若是与紫微缠上,难免身份暴露引来天界瞩目,来日方长,倒不必逞这一时之气。
“星君且慢,此人乃东海罪囚,我等奉王旨将其擒回,亦是身不由己。”
桑青挣扎着爬起来,望着王后此刻求饶的模样,眸中不禁多了一丝嘲弄。
“放了她吧,她没说谎。”
紫微诧异的回头,其实方才的话她已听到,知道这东海王后一心要置桑青于死地,可桑青既要否认,自己也不便深究。
她收了剑气,淡淡道: “劳请转告东海主君,桑青今已归我门下,一生便永属黎山,即使前尘有罪,亦该一笔勾销,旁人再动她不得。”
王后诺诺点头,带人离去。
紫微看向身边,见桑青脸被打肿了,发髻也乱了,衣上还沾了泥尘,站都站不太稳,眉头便越皱越深。
“擅离师门,这是何罪?”
桑青笑。
“你既无心教我,又何苦留我?你既能留我,又何以不愿教我?”
紫微也笑了,不过是被气笑的。
“我在问你之罪,你竟反来问我之罪,这可是师徒之道?”
“我确实贪恋力量,因为拥有了力量方能令我心安,你若不能给我力量,那便别再护着我,消磨我的意志。”
“想要随我修行,除非你自废功法。”紫微神情冷然,还是不肯退步。
“万万不能!”桑青亦不肯妥协。
紫微气结,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冷静了半日方定下心,微眯着眼眸看向她。“你当日说,违抗师命者如何?”
“轻则笞杖,重则逐离。”桑青平静道,如今她别无所有,没什么可惧怕的。
“那待我们回去,再好好理一理此事。”
一回到悯生殿,她便将桑青带入书房,可无论她怎么询问,桑青对今日之事都绝口不提。
她并非浮躁之人,如今对上这个倔强的出奇的桑青,再多的耐心也几乎用光了。无奈之下,便凭空变出一把戒尺,这戒尺是师父所赐,要她对商氏姐妹严加管教,小非勤勉知礼,商月虽有些淘气,却也乖巧懂事,是以这戒尺从未用过。
“你依旧不肯解释?”
依当时她所见的情形,桑青逃离东海或许另有隐情,可若她不知东海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便无法真正帮到桑青,将来在面对千幻时,也会永远处于被动。
“你不愿提我不勉强,功法一事亦不再逼你,我会等你到想通那日,只是这私逃之过又作何解?”
桑青还是沉默。
“你我既有师徒之名,你便须受我管教。”她继续威吓,以为桑青会服软,不料桑青却似松了口气,俯身跪下。
似乎比起被追问不休,她更愿意领受责罚,将今日之事就此揭过。
“抬手。”
桑青便俯身跪下,将自己的一双手,毫无保留的奉上。
紫微左右为难。
“师父不必为我顾虑,桑青是在为自己的错误领罚。”
她愣了一愣,随即咬咬牙扬起戒尺,那一下下的责打,让白皙的掌心迅速充血,很快便肿得如两座小山一般,那红肿刺激着她的双眸,使她心烦意乱。
桑青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死命地咬住唇。她下手虽然不重,但也不见得轻,疼痛不断叠加,掌上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连脸颊也被烧得通红。
“松开!”她命令道。
桑青只得松开贝齿,默默地跪好继续领着未完的责罚。责罚没有说过数目,像是无法预知终点,可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苦楚,面上便一片坦然。
“最后一下,若是受不住,你可以告诉我。”她缓下神色安抚了一句,却为煎熬的桑青送来一点希望。
最后一记格外的轻。
虽然手上很痛,但桑青能感觉到力度的放松,从一开始凌厉的抽,变成不轻不重的拍,到了最后甚至只是轻轻的放。她抬起头去看紫微,只见那人的神情异常凝重,仿佛戒尺每一次落在她身上时,也同时落在了紫微的心上。
这个人在陪自己一起煎熬,猛然意识到了这点,她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无神的双目紧盯着地面,想起了那久远的往事。
眼泪倾巢而出。
紫微吓了一跳,戒尺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她跪了下去,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慢慢将那孩子揽入怀中。
“青儿。”温柔中带着慌乱的呼唤,让桑青更是眼泪汹涌。紫微慌乱呓语,“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不该逼你……”
数千年间,万事万物她都是何等的从容自若,可眼前这种场景,却令她方寸全失,心怀惶恐。仿佛让这个孩子哭,是一件比天崩地裂更恐怖的大事。
刹那间,她的心,乱得已不能再乱。
桑青泪如雨下,她一生飘若浮萍,如今却在她怀中终于能短暂的栖息,便不由自主的贪恋与煎熬。
一贫如洗的人生,若是能一辈子住在那个怀中,该是多奢侈的幻想。
责罚并不算重,涂抹了药膏之后,红肿很快便消散了,只余轻微的疼痛,夜间,她赤着脚来到院中。
云空之下,夜风飒飒。
剑吟之声再度盛起,搅得紫微心烦意乱,便停了打坐来到廊下。
“你练错了。”
“我知,但这是桑青唯一能做。”
紫微沉寂许久,终于道:“你不肯听我所言,我亦不愿相逼,可我们既已结缘,有些事情总得一谈。”
桑青没有答话,信手挽出一串剑花,一套剑法舞毕,她才终于收剑。
“你为何如此痴迷功法?”
“为了杀人。”桑青没有半点犹豫。
“是白天那人。”紫微怔了片刻,嘴角扯出牵强的笑,“倒是坦诚。”
可惜戾气太重。
“我最想杀的,是东海千幻。”
紫微心中一寒,半天不曾说话,千幻能为了桑青挑战黎山权威,灭杀龙兵,足见心里对这个妹妹的看重,桑青对千幻却只有恨惧,着实令人费解。
“我暂时教不了你功法,但师徒之名总是在的,夜深露凉,便是要练功,也该回屋换双鞋子。”
她轻声语罢,便回身将殿门轻掩。
桑青咬唇举剑,对着空气乱挥乱砍,拼命想将那人的影子从脑海中赶走,可她越是想赶,那人的脸便越是清晰起来。
这些天来,不论有意或无意,她总在想起千幻,想起那人也曾拥抱过她,也曾呵护过她,可是更多的,却是在想起那人的薄情与狠心,想起她对她的不信任,为了逼问一个虚假的真相,对她用尽酷刑。
她大声嘶叫着、咆哮着,长剑肆意劈砍,挥洒心中那凛冬般的恨意,将美好的一切无情驱赶,只留下那入骨之恨。
身后夜雾渐浓,风声大作,覆没了殿前悯生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