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哪个人啊。”
老头捻了捻下巴上灰白的胡子,缓缓出声:“年少时喜欢过的一个女孩子。”
......
不论是哪个时代的人,多么古板的人,基本上都会在年少时有过一段情窦初开的经历,程崎——也就是那老头的本名,他也不例外。
程崎喜欢的人姓谢,叫谢秀盈,是个活泼热情的女孩子,如果要问程崎到底是怎么喜欢上那女孩的,其实他也不知道,只不是总会不自觉地看她所在的方向,跑步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甚至是发呆的时候,渐渐的,程崎发现,自己在望向谢秀盈的时候,心里突然多出了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他想,那或许就是喜欢吧。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终于让谢秀盈注意到了那个常常被人遗忘,总是躲在角落里的男孩子。虽然这个词可能不该用在程崎身上,但他确实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程崎有个做木工的父亲,每次做木工时,都或多或少地会剩下一些边角料,这些边角料没有用,但扔了又总觉得可惜,于是程崎的父亲就把那些没用的边角料都丢给程崎,任由他自己去玩,程崎一开始也想不出来能做什么,便一个个地攒着,直到有一天,他闲来无事,随意地拿着把小刀在木块上刻了刻,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自己可以拿这些木块来做什么。
他可以刻些东西,像他的父亲那样。
于是程崎就开始昼夜不停的练习,和现在的陈雨和没什么两样,甚至有时候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程崎得不到充分的休息,白天上课总是昏昏欲睡,一连半月没有好好听讲,到了期末测验,程崎不出意外地荣获了全班倒数第一的称号,班主任请来了程崎的父亲,他的父亲听着那一句句几乎是刺耳的话,脸慢慢涨红,拳头也紧紧握着,程崎似乎都能看到他颈侧不断跳动的青筋了,他只好低下头去,咬住嘴唇,心里不停地打着小鼓。
回到家,父亲果然生气了,不,不能说是生气,而是暴怒了,他瞪着一双眼,宽大的巴掌携着劲风,狠狠扇到程崎的脸上,程崎没反应过来,就被扇到在地上,鼻腔里也开始汩汩流出鲜血,他倒在地上,脑子有些懵,耳朵嗡嗡作响,不知是聋了,还是耳鸣了,他好像能看见父亲的嘴里一直在骂些什么,又冲到他的房间里,把那些完成或半成的木制品全部扔了出来,程崎便只能看着自己的心血被一个个地砸成碎片,又连同着他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才买到的刻刀一起扔出去。
程崎哭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那些所谓的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坚强隐忍,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坚决不掉一滴眼泪的,不会哭的不是人,而程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初中生。
看到程崎躺在地上哭,父亲更生气了,他大步走过来,揪起程崎的领子骂:“你他妈有什么脸哭?!啊?我问你有什么脸哭!!”
......
后来程崎就再也没碰过那些东西了,父亲也宁愿把那些边角料全部扔掉,烧掉,也坚决不会留给程崎一块。
事情的转机是从谢秀盈和他成为朋友开始的。
不知是万幸还是不幸,莫名其妙的,谢秀盈自那件事后便注意到了他,并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即使程崎也不知道她到底对自己哪里感兴趣。于是有天,他看向坐在自己身边写卷子的谢秀盈,突然问:“谢秀盈,你到底为什么会跟我交朋友啊,我哪里让你很感兴趣吗?”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种问法也太可笑了,幼儿园小毛孩估计都不能说出这种话来,可出乎意料的是,谢秀盈并没有表露出半分鄙夷的神情来,反而看上去很兴奋。
“当然啦!我偷偷告诉你,其实我觉得被请家长特别酷,真的!”
看着谢秀盈满脸真诚的样子,程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该说她脑子有点毛病吗?不,不能这么说,毕竟日后还要相处,于是他只好换了种委婉的说法:“啊,是吗,我还以为你们都会认为我很差劲呢。”
“不会的不会的!我要向你学习,以后也争取被请家长!”
这种目标就不必有了吧.......
......
春去秋来,夏过冬至,一晃便是两年,有时程崎也会觉得现在的生活有种虚假感,尤其是他能够和谢秀盈并肩走在洒满阳光的小道上时。中考已经结束了,现在正是放暑假的时候,程崎隐隐约约地发现,谢秀盈似乎和以前变得不一样了,具体是哪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她好像不再像从前那样活力满满了。
可能是年龄增长的原因吧,他想。
他开始筹谋该如何向谢秀盈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因为他怕上了高中就没机会了,于是他又重新拾起那两年未碰的雕刻技艺来,他要给谢秀盈刻个东西,就像现在的陈雨和一样,只不过,他刻的东西比杏花要复杂很多。
考上高中后,父亲对他的管理松了很多,因此,在他提出想要一块木料的时候,父亲想了想,还是很愉悦的答应了。
“拿去吧。”父亲将一个袋子递给程崎,顺便摸了摸他的头:“长大了。”
两年没刻,程崎的技艺明显生疏了很多,总是会在摆弄刻刀时划伤自己的手,有时候用的力气大了,还会将刻了很久的半成品刻坏。
他第一次感受到雕刻原来是个如此复杂无味的东西,但他不想放弃,于是,刻坏了整整十四块木料后,他的作品终于完成了,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只是在捧起那东西的瞬间,手都有些颤抖。
可他却还是没能发现谢秀盈这两个月来的异样,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他,谢秀盈生病了。
六七十年代,怎么会有手机这一概念,即使是电话,都很少有人有,于是,在谢秀盈第五天没有找他时,他慌了,他联系了那个人,那人是谢秀盈的表哥,叫谢大海,同时也是他们两人的同班同学,他找到谢大海,问他关于谢秀盈的情况。
“谢秀盈她......怎么样了?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谢大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不是,你说啊,你倒是说啊!”程崎抓着那人的双臂,语气有些激动。
“我说!我说有什么用!我说了你就能救她吗!”
“她......”
“她得癌症了!马上要死了,你满意了吗?!”
程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感觉有把锤子,狠狠地照着他的头来了一下。
良久,他听到自己说:“你可以带我去看一眼吗,就一眼,求你了......”
......
谢大海求了谢秀盈的父母很久,又问了谢秀盈的意见,程崎才得以见到谢秀盈。
谢秀盈坐在病床上,面无血色,但她看到程崎的时候,却还是挤出了一丝笑。
“过几天就要做化疗了,到时候头发掉光,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难看?”
程崎摇摇头,他的手心里攥着一个木盒,紧紧地攥着,汗都要沁出来了。
“你觉得我会死吗。”
“当然不会。”
“我父母也这么跟我说,但我早就猜到了,”谢秀盈忽然笑了笑,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她望向窗外:“只是以后不能跟你一起去上学了,对不起啊。”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忽然,程崎掏出了那个盒子。
“这是什么。”谢秀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木盒。
“你......打开就知道了。”
于是谢秀盈抬起手,缓缓打开了那个木盒。
那里面是一片鲜艳的红玫瑰——即使没有上色,谢秀盈也知道那是一片鲜艳如火的红玫瑰,而在玫瑰的中央,是一个身着长裙的女孩,她梳着两条麻花辫,在花丛里那样开心的笑着......
她知道,程崎刻的是她。
她没有让眼泪落到上面,她不想弄脏它。
......
谢秀盈是抱着木雕安静地死去的。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红玫瑰花田里,身上穿着洁白的长裙,就像程崎刻的那样。
红玫瑰那样红艳,像要烧穿整片天。
......
程崎第1096次走过这条街,今天,是他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天,他觉得,或许谢秀盈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陪在自己身边,像今天这样,第1096次走过这条街。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老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但陈雨和却觉得,他的内心远不如表现得那么平静。
“那你现在还会想她吗?”
“会啊,人总是会留念过去的。”
陈雨和沉默了一瞬,突然问:“为什么我没有父母?”
“什么?”老头愣了一下。
于是陈雨和一字一句道: “为什么,我没有父母,其他人也都没有?”
老头哈哈大笑起来,陈雨和有种被侮辱的感觉,便不满说:“老师,您可别这样欺负我。”
老头便不笑了,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你们都是孤儿,我们这所学校呢,就像一所巨大的孤儿院,是属于一个慈善机构的嘞,等你们长到十八岁,过了高三的最后一个年终测试,就可以去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啦,那里有数不清的新鲜的好玩的事物,包括你想刻的杏花。”
“真的吗?”陈雨和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真的呀!所以你更得好好学习了。”老头又摸了摸陈雨和的头:“来,我们继续吧。”
......
体能训练课结束后,祁秋的手整整红了一大块,整节课都是林絮在打他,他都没有打到过林絮的时候。
“啪”!又是一下。
祁秋甩甩被打得发麻的手,瘪着嘴:“不玩了,没意思。”
林絮又笑了起来:“不能输不起啊。”
“这不是输不输得起的问题,而是你对我公报私仇!”
林絮举手作投降状:“我可没有公报私仇啊,是你自己打不到的。”说罢,看祁秋还在生气,便伸出一只手来:“要不我让你打一下,你消消气?”
祁秋看他一眼:“再伸过来一点。”
林絮乖乖照做,祁秋便挥起手掌,用力地向林絮的手背挥去——结果林絮把手抽了回去。
“你!”祁秋气得不行:“你不是说好让我打吗!”
林絮直接上手揉乱祁秋的头发:“你那一掌太重了,我害怕。”
“来,”林絮再次伸出手:“这次真给你打。”
祁秋赌气似的背过去:“不打。”
“真不打?”
“就不打。”
“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啊。”
祁秋转了过来,走到林絮面前,观察了一会,又看了看林絮,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在他手背打了一下,然后便飞快地跑掉了。
“不是,这么轻啊,诶你跑什么!”
“我要去吃饭!”祁秋喊道。
于是林絮也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
自那之后,林絮果然很守约,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把反应力训练融入到了日常生活中,时不时就偷袭祁秋,弄得祁秋都快神经质了。
又是一天放学。
林絮和祁秋走在楼道里,祁秋低头看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天就要学近身格斗了吧。”
“嗯。”林絮点点头,突然一拳向祁秋砸去,谁知还没碰到,祁秋便像兔子一样跳开了。
“你神经病啊!”
“可以,反应力现在很不错,至少不会再被偷袭了。”
祁秋懒得理他:“今天学什么。”
“近身格斗啊。”
“我知道是近身格斗,我是问学什么招式,有没有什么帅一点的,教教我呗?”
“你想多了,今天连最基本的出拳。”
“啊.......这么无聊......”祁秋看上去很失落。
“我是教你学格斗,又不是教你学撩妹,不学出拳怎么学后面的。”
祁秋摆摆手,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只能勉为其难的学一学了。”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略微显得有些无聊了,林絮教了他基本的练习方法,然后陪着他在操场练习了近两个小时之久,练出一身汗来后,祁秋便与林絮道别,回了宿舍。
“怎么每次我一看到你的时候你就在抽烟,这么抽不怕把肺抽坏吗?”
“你这么说话小心被监控拍到啊。”林絮面无表情。
“你现在确定了吗。”
“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
林絮笑了一声:“他亲我了。”
“他如果知道你骗他会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杀了我?”
那人沉默了。
“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可到了计划的最后他还是会知道,你就不怕他知道后会恨你吗。”
“你今天问题很多诶,”林絮笑道:“他知道了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恨我的人还少吗,而且我又不喜欢他,你干嘛老说这些奇怪的话。”
......
“孩子,你渴望长生吗。”
陈雨和握着刻刀的手有些不稳,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模糊起来,他是真的要睡着了,此刻听到老头的话,他又猛地一下惊醒过来。
“嗯?”
“你,想要长生吗,不老不死,不死不灭。”
陈雨和揉了揉眼睛:“为什么要长生。”
“因为长生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长生难道不是只能一直孤单地活着,然后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吗。”
老头摇了摇头:“不,你是不会懂的。”
我想要长生,因为我知道她一直在我身边,如果我死了,就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
祁秋躺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和林絮之间那莫名其妙又暧昧的墙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算是一件好事吗?至少自己不用再被他逼着说出那些心里话来了吧。
......
阴冷的屋子里,有一张放着白纸的桌子,而桌子前似乎坐着一个人,还是个女人,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神情也有些憔悴。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份视频资料的话......”她突然凑近了墙上的某个地方,低声说着什么,说完后,她又坐了下来,握起一支笔,开始在纸上写着什么。
不眠夜。
......
祁秋坐在座位上,死死盯着教室前方的那块黑板。
身旁的这个女生待了得有多久?得有十分钟了吧?到底他妈的是什么题,林絮需要给她讲这么久???
他转头看向那女生,她叫徐婉,大概算是班上除了闻杏以外的班花,祁秋十分不满地看着她,这能叫讲题吗?这怎么能叫讲题?!两个人都快亲上了,林絮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咳咳。”祁秋故意很大声地清了清嗓子,果不其然,那两人停了下来,同时看向了他。
“有什么事吗。”林絮问。
这疏离的语气,祁秋默默捏紧了拳头:“啊,没什么啊,我就是觉得你们说话声太大了,吵到我做卷子了。”
林絮还没开口,徐婉却先笑道:“啊,真是不好意思啊,那我们去外面讲吧,林絮?”
“呃,好。”说完,林絮便被徐婉拉了出去。
他们就这么走了??就这么抛下他走了???
祁秋活了十九年,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类似于要被气哭的感觉,不过他忍住了,教室这么多人,他才不想丢脸。
只是讲题,说明不了什么。祁秋试图安慰自己。
于是林絮和徐婉直到上课时才回来。
祁秋半只身子靠着课桌,下巴也枕在桌面上,林絮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回到了座位上,还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
混蛋,以前都没见他听课这么认真过。
下了课,徐婉果不其然又来找林絮。
这还讲上瘾了是吧。祁秋闷着头,发现教室里的人基本上都走光了,只有他,林絮和徐婉三个人在这里。
于是他起身,宁愿挤开桌子,也不愿意从林絮身边过。
见到祁秋离开,林絮站起身问:“你去哪。”
祁秋没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祁秋同学这是怎么了?”
“没事,”林絮笑了笑:“闹小孩子脾气罢了。”
......
给徐婉讲完题,徐婉热情地邀请他一起去食堂吃饭。
“不了,我还有约。”
“啊,那好吧。”徐婉颇为惋惜:“那等你有时间了,我们再约吧。”
林絮向徐婉道了别,快步向食堂走去。
放眼望去,果然一眼就看见了一个闷着脑袋的小家伙,林絮轻笑一声,拿着餐盘走了过去。
“哟,生气啦?”林絮坐在他身边。
“没有啊。”祁秋往嘴里塞了一口饭,低着头不看林絮。
“没生气为什么不喊我一起去吃饭?”
“我看你很忙啊,”祁秋笑道:“忙的已经没有时间理我,更没有时间吃饭了,我以为你只要吃书就会饱了啊。”祁秋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话多少带了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如果下次你有不会的题也可以来问我,你想问多久就问多久,可以吗?”
祁秋哼了一声:“我才不需要。”但表情明显没那么难看了。
果然很好哄。
......
陈雨和的杏花快刻好了。
他向往常一样坐在食堂里与闻杏一起进食,他看着闻杏,心里莫名的升起一阵欢喜,她应该会很喜欢的吧。
突然,闻杏开口问:“一会吃完饭可以跟我出去走走吗。”
“啊,当然可以。”陈雨和笑了笑,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
操场上,两人并肩走在一起。
“你以后,离开学校,想要做些什么。”闻杏抬头望向陈雨和。
“我......?”陈雨和认真思索着:“我.......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如果硬要说的话,我其实想当个雕刻师。”
“为什么想当雕刻师?”
陈雨和挠了挠头皮:“就是觉得,至少可以永远的留住自己看到的一幕,往后的几十年,只要看到这件东西,就会想起当时的场景。”
闻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啊,”闻杏苦笑了一下,沉默良久,才道:“其实我没有什么梦想,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