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了一场雨,细密绵长的雨线仍停在风里招摇,空气里也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黄昏的景致很美,可惜在她居住的地方,永远也看不到夕阳。
她撑着一把油伞,伞面上的梅花画工精湛,经了一番细雨之后竟显出几分娇艳。似乎不是为了遮雨,她将伞面压得很低,从外面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
远处翩然两骑飞速驰来,紧促有致的马蹄声回荡在山中,身旁一阵疾风带过,干净的衣裙上立刻溅上了点点污泥,不顾脏了的裙角,她继续向着那片山林走去。
风雨渐止,她穿过还在滴着水珠的树林,从一条荒野小径沿溪而上。山路曲折蜿蜒,这一年一度的苦行,落在心里也只剩下虔诚与忧伤。潺潺的溪水声像极了幼时师娘口中动情而唱的童谣,安抚着梦里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山头琴声铮铮,她的唇角微微弯动,掠起无限笑意,清柔温凉的眼神忽然沉暗,脚下的步子不觉加快了。
荒凉的山丘立着一排排墓碑,饱受风霜的它们没在及腰深的荒草中,竟是那么的不起眼。她默默地弯下腰摆好祭品,一缕冷厉的劲风自她身后擦着面颊落在墓前,微微湿润的冥纸蹭蹭的蹿出了火苗。
她低垂的眼眸掠过一丝阴霾,灵前动武是对往生者极大的不敬。然而她没有回头,或许走到今天也没必要回头了。
姬千雅锦衣华服,飘然而立,宛如云空下怒放的牡丹,面容出尘绝美。
“你为何要来?”
“你不想看见我?”
远处寒风乍起,撩乱了她的秀发,也撩乱了她的心,她跪在墓前,恭敬的磕完三个响头,便提起竹篮,“我该回去了。”
平稳无波的语气让姬千雅心生气恼,夺步拦在她面前,眸光灼热。
“小言,我需要你。”
“你我虽曾为挚友,但我讨厌你的理所当然。”她缓缓绕过姬千雅,唇角微微笑勾唇,吐出的却是那样轻淡决绝的话语,“你步履宫廷,我快意江湖,本来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何必纠缠?”
她怨憎分明的态度,令姬千雅欲言又止,纠结半晌,竟气恼道: “为了我们的旧怨,你连芷柔的性命都不顾了?”
听着对方近乎威胁的说辞,她的眼神倏然一厉,指甲在伞柄上刻下道道划痕,姬千雅一声低笑,相交多年,她自问没有谁能比她更了解杨水言。
“你有救她的方法?”
“我们做场交易。”姬千雅缓缓语道,眸中一片幽微的阴翳。
她深吸一口气,“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
杨水言冷冷的盯着她,强忍心头怒火,“我答应你,可以说了吗?”
姬千雅轻轻一笑,把头抵在她肩头,轻轻吐出三个字,“地狱花。”
杨水言愣了片刻,冷漠的将姬千雅推开向山下走去。走到半山腰时,她忽然放慢了脚步,一片宽阔的海域映入眼帘,咸湿的海风拂来,苦涩的滋味直透心扉。
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在她目光所不能及之处,有一座温暖静谧的海岛,那里曾是她的故土,她的家乡。传说,神鸟曾在那里涅槃,天神也曾在那里陨落,那里是神明的遗迹,更是人间的乐园。
尽管早已破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那里,早已成了她的噩梦,不敢踏足。
很快,杨水言提纵轻功,飞身而去,草木与泥土的香味彼此混合,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断断续续的想起了一些往事。
北越疆土辽阔,物产富饶,是这片大陆上少有的强国,而姬杨两族都是传承古老的大家族,其地位甚至能与皇族并肩,坊间曾戏言:立国者姬,兴国者杨。
杨家隐居在东延岛上,鲜少过问朝政,族中人丁单薄,至她父亲这一代好不容易育有一子二女,一场惊变之后如今也只剩她一人。而姬家却一直子侄兴旺,且又立足朝堂,故此便生出许多是非。
姬千雅的父亲乃族中庶子,其人文采风流,姬妾成群。若他还在世,或许会想起自己有一个叫姬千雅的庶女,但绝想不起这是哪一房姬妾所生,即便名前贯了姬姓,这样尴尬的出身也难以荣耀。
姬千雅长她两岁,那双常常布满笑意的丹凤,总在无人时显出几分阴沉。嫡庶尊卑如毒刺般扎在姬千雅心里,拔与不拔都痛彻心扉,所以即便她知道姬千雅接近她是别有用心,也从未因此苛责。
她知自己并非一个体贴入微的人 ,可她为什么会这样委屈求全去理解一个人,辛苦追寻一生,她也没能求得答案。
与哥哥唯一一次的争吵,便是因为姬千雅。杨玄乙说,他爱上了姬千雅,他的一生会为之倾尽所有。那个时候她只有十二岁,姬千雅十四岁,杨玄乙十六岁。
争吵归争吵,她最终还是选择成全,以为姬千雅真的可以陪着哥哥地老天,直到哥哥在这场青涩的初恋中死去,师父师娘随之暴毙,她才终于清醒,这个人早已彻底疯掉,而她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医治她的良药。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们彻底划清了界限。
回到七绝宫,她身心俱疲,宿岚是她身边伺候的老人,也是当年灭族之祸的幸存者之一,一见她裙上点点污泥,便立刻替她准备新的衣物更换。
“宿岚,我见到姬千雅了。”
“她来做什么?”宿岚正为她解着披风,听到那个名字下意识的紧张起来,恨恨言道,“她一向无利不起早,如今突然来找你,只怕别有用心。”
她的唇边淡出一抹冷笑,“姬千雅心思机巧步步为营,她早晚都会找上我,眼下还是柔儿的性命要紧。”
“大小姐,您为柔儿小姐做的已够多了,何苦再因为她受制于姬千雅,还要搭上大少爷辛苦创立的七绝宫?”宿岚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她扶起了宿岚,淡淡的语声半是戏谑,半是警告。“我知你是为了我好,但以后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戒律堂的板子可不能轻饶了你。”
宿岚心头一紧,是她僭越了。
见她又愣在原处不说话了,杨水言有些头疼的抚额,宿岚与她相伴多年,平日最知她的心,如今也只有十九岁。
“怎么不说话了?”
宿岚俏皮的眨着眼,笑道,“宿岚怕言多有失,一不小心挨了板子。”
杨水言淡淡一笑,“休要多贫,随我一起去看看柔儿。”
置身于幽静开阔的书房,她淡如春风般的眼眸才闪过一丝惊惶,书房之下的世界,勾锁着她心头最沉重的罪孽。
她缓缓伸出手,想要转动墙壁后的机关,却怎么也没那份勇气。一双父母,一具健康无忧的身体,还有不人不鬼生不如死的六载寒暑,这都是那个当年只有八岁的孩子所捧给她的一切。
有时候她也会想,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有人这样为她付出?
宿岚望着她失神的模样,只能默默地叹息一声,十九年的风雨相随,岂能不知她的心事?手指在机关枢纽上用力一按,一条幽深的密道便展现在她们眼前.
密道打开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开始痛恨自己的懦弱,她的人生自该披荆斩棘,无所顾忌,怎能因这一点点愧疚就裹足不前?便轻拂云袖,袖底绵柔的劲风在密道里穿梭而过,两壁的烛台纷纷亮起,为她驱散了所有的黑暗。
这是一座工程巨大的地下宫殿,一共建有三十二座殿室,她驾轻就熟的往来穿梭,一袭素白长衫映着温暖明亮的烛光,衬出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忽然,她放慢了脚步,屏住呼吸注视着眼前的石室。仿佛是知道她的存在,里面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姐姐。”
她没有回答。
“姐姐,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跟我说话吧,我想听到你的声音。”里面的人儿断断续续的请求着,稚嫩隐忍的声音夹杂着紊乱的呼吸,让她的心也乱了。
她的手指触上了一块凸起的圆石,想打开石门看一眼里面的人是否安好。宿岚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无视她眸中那一抹骇人的厉色,“你每帮她一次,下次毒发她的痛苦就增一倍,她必须学会自己忍受痛苦。”
“可是……”
明知是饮鸩止渴,她却忍不住一再的尝试,因为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了。
“您应该相信柔儿小姐,至少一次。”
宿岚说的对,七绝宫树大招风,鬼毒每发作一次痛苦就会增加一倍,压制毒发所耗费的功力也会随之增长,而一旦她为此耗尽功力,就失去了自保的能力。
清瘦的指节缓缓贴上石壁,企图透过冰冷的石壁探知那孩子微弱的气息,去感受鬼毒带来的痛苦和折磨。她努力勾了勾唇角,笑容温柔而疲惫,尽管里面的人可能什么也看不到。
“芷柔,我需要你活下来,我知道这很艰难,可你必须坚持下去,如果没有你,我的灵魂将从此堕入地狱。”
里面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杨水言揪着心等待着,此刻任何的动静都能令她惊惧不安。一刻钟左右,里面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应该是什么东西打碎了。她心里一颤,所有的顾虑都随着那一声响消失无踪,转动机关踏了进去。
宿岚见她如此,只好跟着进去。
幽暗的烛火下满地碎瓷,少女发髻凌乱的蜷缩在冰凉的石地上,衣襟上沾满了鲜血,手里紧紧抓着一片碎瓷,锋利的棱角不断划在身上。眼见血越流越多,她的眼眸却毫无神采,只剩令人迷失的疯狂。
杨水言从震惊中清醒,怒火和担忧一瞬间占据了她的身心,她快步走了过去,把沈芷柔从地上拽起,夺过被沈芷柔握着的血瓷片扔了出去,竭力维持自己一贯的冷静,眼里蕴着一丝灼人的怒火。
“你放肆!”
“师姐,我害怕啊!一旦我在痛苦中睡过去,我便见不到你了。只要能多保持片刻的清醒,这些伤又算得了什么。”
沈芷柔噙着笑,犹自带着几分天真,她以为自残就可以自保,这孩子,终究还是小看了鬼毒的威力。
杨水言的理智彻底崩溃,抱起这具轻飘的身体放到床上,宿岚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死死拦住她的手。
“你为她压制鬼毒的次数已经太多了,现在已经到了极限,再这样下去你的内力会被她吸干的!这是你一手调配出来的毒药,你难道不清楚它有多厉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