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落时醉相思

　　己亥年小阳春，丹枫迎秋，簌簌落红沁透了半边天，云霞醺色，紫意微染。满地枫锦下一石台，于上置了坛女儿红，金樽散落台上，似处处道着“枫叶落时醉相思…”

　　思绪万千飘转至缘起之处。终落于黛青苍穹之下，云光簇簇聚起。

　　霞光自云层中溢出，映于林旁书院中。学子朗朗书声混着簌簌落叶之声，幽悄而静谧

　　少女百无聊赖于书案前打瞌，单宣纸上歪歪扭扭印着几个大字，似角鸡食米般微沉着头，眼见便要睡去。

　　“唔，春桃莫要烦我”

　　脑壳似被敲了下，丝丝痛感传来，少女猛然惊醒，睡眼惺忪间嘴中含糊不清念叨着

　　良久未见人答，她伸手揉揉鼻尖，定定直起腰身睁开了眼，眼前人身影趋渐清晰

　　沈昭月从未见过这男子，他便是这般眸底含笑地盯着她，盖是因着打瞌而心虚不已，她倒觉得这笑甚是瘆人…

　　“沈家女，是也不是？”

　　她无声间点头，身旁同窗暗戳戳提点她，原是李夫子告老还乡，这便是新任的教书先生，河阳宋氏

　　河阳宋氏原是世家大族，而今式微已久，方将宋离川遣出历练，望后日东山再起，重振家风

　　“为师记住你了”

　　细碎曦光穿透陈旧的门扉洒下，映于手把的水墨折扇之上，身姿颀长倒出片片背影，着白衣玉冠，倒颇有些气若谪仙

　　她如是般想…

　　直至下学她因落下所留功课而折返，忽见宋离川负手而立，轻啜香茗，遥赏落叶。

　　“先生莫看落叶飘零，枫花当更胜一筹罢”

　　她自幼屋檐前便是数十亩枫林，晚风拂过便似炽焰燎原，自是爱极红枫。

　　可少女到底青涩稚嫩，看春风不喜，看落叶不悲，自是不懂宋离川个中滋味。愁处独他一人排遣，却也不好拂了沈昭月面子

　　报以浅笑安然，他细听少女口中描绘枫林胜景般言语。

　　只消三两句，沈昭月便咂口赞誉其家乡所制女儿红，微微眯眼，便好似沉溺于佳酿中难以自拔

　　宋离川忽轻抬臂，一声响指将沈昭月从神游间拉回，她掩唇轻咳一声以饰尴尬

　　天边云霞绚烂，夕阳光影半遮半掩挥洒于少女面颊。她约莫唤了句先生，笑邀他日后一品佳酿赏秋枫，若叫旁人看去，盖会称一句璧人罢。

　　数年后她于枫下独酌时，身旁寂寥无人，骤然忆起那时初见，一季荒唐至不曾察觉的缘…

　　时阴似流水，汤汤不复回。她同宋离川于书院内日日相处，识字读书明大义，闲暇时共看春日飞絮，同赏冬日初雪。

　　她不知何时心下产生情爱二字，只道一见宋离川便没来由得欢喜，她默将此归置于对待教书先生的崇敬

　　丁酉年兰秋，她仍同往常般抱着少女芳华的憧憬，欢喜前去书院，莫料初踏入门槛，便见他与一陌生男子攀谈

　　身旁同窗再次将始末告知与她，原是宋先生去往京都殿试，特来请辞，他身旁那男子将替代教书之类职务

　　她心下一震，没来由得慌意涌上心头，她怕今日一别再难相见。只道自己头脑发了昏

　　可压不住讶然，她上前两三步，声音也是未察觉般颤着

　　“先生可还会回来？”

　　宋离川笑微颔首，可究竟如何无从得知。她不知，眼前人心间埋着一粒罂粟。

　　他早已爱上终究无果之人，也于心底铭着那年初秋所遇的明媚女娘，可叹是面上不显罢了

　　“且待为师考取进士，那时我便回来找你如何？”

　　她仍笑道一声好，允诺下将她埋在枫树下的女儿红取出共饮，她望有与他一丝一毫牵绊，至少他会回来与她再见一面

　　“先生，昭月等着你”

　　她遥遥望着那马车愈行愈远，直至隐于烟尘中，再不见踪影

　　此后她有了念想，日日盼着那来回车马道中，得遇故人身影

　　她便是这般痴痴候着，似望穿秋水，盼一不归人

　　她未曾将心思告与他人，窗前枫叶萌生至枯萎已过三回，从豆蔻至及笄，她也未等到。

　　也闭口不提婚嫁之事，旁人都道她情窦未开，是全河阳最痴傻的小娘子

　　也属她无意间于旁人口中听闻，新科探花已入翰林院试举三年，娶贵女，得圣意。一时风光无两

　　她惶惶之意升起，不顾女子端庄，抓住那妇人的手便问

　　“你可知新科探花是何人？”

　　那妇人望着她，眼神似是沾染污秽一般，猛然甩开她，似是鄙夷似是打量

　　“哟，我当是谁，你不是日日盼着如意郎君，还会管这闲话”

　　她便是由这妇人口中，得知那新科探花姓宋，河阳人

　　细细盘算着，想找出一丝能佐证并非是他的凭据，心下五味杂然。

　　她既盼那求娶高官贵女之人不是他，又盼那前程似锦的天子之臣是他。矛盾充斥心间，良久…沈昭月终是信了，她冥冥之中能察觉到，这并非道听途说。

　　后来啊，河阳最痴傻的女娘婚聘嫁娶，时日短暂不过三月，寻常她最是抗拒，而今只是痴痴应下，草草完婚

　　己亥年小阳春，最是一年枫满林。她不顾婆家阻拦，寻寻觅觅于枫林中，将那坛女儿红挖了出来

　　酒过三巡，已是双颊酡色，发髻凌乱索性解了，三千青丝散落，不作妇人髻，便似当年豆蔻那般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她不知为何这般行径，大抵是妄图斩断那份念想，金樽散落在地，她并未拾起，仰头倒于布满枫锦之石台，酣然睡去

　　忽一身影闯入视野将金樽拾起，数年不见之人仍是那般毫无变化，只当年一身白衣换作了三品朝服

　　他望上前扶起她端详一番，可他自知男已婚，女已嫁，本不该有任何瓜葛。只得将肩上大氅留下，覆于女子瘦弱之身，略带寂寥单薄离去

　　沈昭月骤然睁眼，衣袍带着余温，她眷恋般抚了抚那大氅，攥紧身下一片落枫，擦去那抹珍珠泪

　　“先生，你大抵无从得知，曾有个傻子爱过你，还盼着岁岁年年度春风…”

　　而今只得独酌无人知，叹一句

　　“枫叶落时醉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