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色渐起,月沉于海,单留几颗残星于云间。桐间露落,柳下风来,一眼望见苍翠竹林中,残破的秋千架在原地静默…
行至江南水乡,少女赤脚欢奔向水滩,独拏一小舟,同荷间蜻蜓游鱼嬉闹,好不自在
倦了,便伴着醉人荷香浅眠于小舟之上。恍惚人影翩至眼前,若隐若现,她惺忪睁眼
正逢他提了三两尾鲤鱼于荷池之旁放生,不似闷着脸的老癞头和尚,他生得朗朗君子、温其如玉。眉眼间一副少年模样
“小和尚,你生得真好看,可否告知名讳尊号?”
少女欣然抬头,侧卧于舟舱之中,花影斑驳映在她的脸上,疏疏微光打在她周身,少女一瞬似神明
他回眸,谦逊弯身行一礼,身披袈裟更显身姿如松,浅笑安然
“姑娘说笑了,贫僧法号空净已然舍弃前尘,名讳不便告知”
沈昭月就这般定定瞧着他,想这京师百余家公子哥,皆不及他半分丰神俊朗。
还未瞧够回神,他于那束目光下渐行渐远,直至那背影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她只当萍水相逢,此后再无机遇相见,岂知佛祖赐下一段孽缘,无解,无解…
景和九年,她与母亲同去宝华寺上香祈福,望来年康健无灾。
只一眼,就那一眼,她便认出那洒扫僧人是他。擦肩而过,她前去上香,心境便再无法静下来
约莫半刻钟,上香后又供了盏长明灯,方出阁门,恰逢县令夫人求平安符,母亲同那夫人聊得热络,唤她去佛寺后园游逛一遭
“空净小和尚!”
骤然回头,少女一身朱红冬装娇俏,站在他面前,笑得明媚灿烂
见少女敛衽一礼,他忙放下水桶回礼,她瞧着眼前人慌张无措,笑道一声木讷。于后园望见一片竹林,晨曦的光透过竹林,静谧安详
她拉着他欢欢喜喜跑向竹林,他盯着二人相交的手,微不可查间耳尖嫣红,是少年的青涩懵懂
他慌了神,于心中默念:六根清净,四大皆空,阿弥陀佛
竹间一溪水环绕,她俯身一捧溪水朝他泼去,溪水顺眉峰滴下,他未见愠色,也不嫌她聒噪,反摇摇头笑着看她玩闹。
流光一瞬,两年春秋易逝。此间她常去宝华寺上香,却仍存一丝私心,总跑去后园竹林与他相见
她拉着他的袈裟求了好久,日日纠缠,这才松口于竹林溪旁搭了秋千架。她时常赤着脚立于秋千上,让他立于身后悠然荡起。
说来她从未听过空净的名讳,只知他法号空净,竟来了兴致同他问起
“俗名只一种念想罢了,姑娘不必在意”
耐不住她总跟在身后念叨
“俗名姓宋,名离川”
宋离川…她将这名字默记于心底,夜深人静时于枕边念了无数遍,这三字伴她入梦
她不知,有一少年纵使遁入空门,也无可抑制动了痴念,他们望着同一轮月亮,心心念念着对方
“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留风尘。”
次年榴月浴兰节那日,她绣了个竹叶样式的香囊,想往宝华寺赠与他。只她并未料到,沈夫人已知晓她与宋离川相知相熟
得知二人日日同处,她将沈昭月困于闺房之内,不得外出。当着她的面将香囊剪了个粉碎。
她于闺房中待了半月,倒还是从小厮口中得知,宝华寺一僧人,对校尉家小姐动了情,受了百余记戒杖,满身是伤…
她一猜便知是宋离川,他竟受了戒杖,百余记。不知他疼不疼,这人最是木讷,也不知有未上药?
浑浑噩噩又几日,沈夫人破天荒将她放了出来,仔细盘问才知,竟偷为她定了一门亲事,是李县令家三公子
她曾妄图逃婚,满身狼狈跑到宝华寺,那是头一次,她大着胆子靠在宋离川怀里
不出半柱香,沈夫人携家中小厮婢女赶往寺庙中,佛门重地,便是住持也不能容忍男女情爱之事,她哭哭哀求能成全二人,换来的是宋离川被戒杖打得直不起身。
“万般皆由贫僧而起,一心痴缠校尉小姐,任由住持、夫人处置,与小姐无关!”
她方明白,于世人眼中,爱恨嗔痴皆是有罪,她的情只会连累宋离川。沈昭月定定直起身子,踱步到他面前,半蹲下直视他的双瞳,良久,良久…
她忽的笑了,柔荑抚摸着他的脸颊,两行清泪滴湿了衣襟,抹干泪痕,了无牵挂般转身离去,单留一句:
“我嫁便是,放了他”
她于宋离川面前渐行渐远,直至那背影永消散在眼前。
只恨情深不寿,应了世人笑谈的那般: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择日成了婚,当年豆蔻年华的少女嫁作人妇。他也常伴青灯古佛,于寺庙中潜心修行
景和十三年,浴兰节
她携幼女于宝华寺求签,脚步虚浮,不听控制般于竹林徘徊了一遍又一遍
竹林苍翠依旧,终不似,少年游。她看着残破的秋千静默在微雨中,悼念着死在当年的少女与少年郎…
“好久不见,昭…李夫人”
她怔愣于原地,不敢回头,心底却驱使她回头面见故人。
他逆着光,浑身金光笼罩,头上戒疤赫然,唇角露出释然般的笑意,依旧那般温润,一如他们初见的那年
“别来无恙,宋离川”
她曾将无欲无求的僧人拉入红尘,岁月侵蚀着记忆,剥削了红尘情劫,还赠世间一青灯不归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