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过几大口之后,人舒坦了许多。我走出卫生间,突然看到王小丁正伫立在收银台旁。她一只手酷酷地揣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一只手捏着一张薄纸在灯下仔细打量着。
“你咋还不走啊?”
“老板说你忘拿发票了,我核对一下。”
“哦。快走吧,宿舍快锁门了,发票给我就好啦。”
“嗯哪。”
屋外,华北平原的冬夜里,飕飕的西北风小刀片似的在人的脸上千刀万剐。忽然,一个毫无征兆的冷嗝翻了上来。
“哎呀,我落东西啦!”
我拼尽全力跑回饭店,再次冲进了卫生间。这一次吐得干净利落,狂吐几大口之后,人竟然清爽了许多。
我缓缓走出饭店,路灯昏黄的晕光里,王小丁穿着单薄的运动服围着电线杆直跳脚,像只迷路的花猫。我顿时心生怜意,不假思索地解开了自己的羽绒服。
“学长,我没事,你快穿着吧。”
“我不冷,给你,给你穿。”
“不不不,我刚小跑了几下,还挺暖和的。今晚你喝太多了,不能受风,否则马上会吐的。”
这话不无道理,我旋即担心起来,生怕会在她面前突然失态狂吐,下意识地裹紧了衣领。
“那……那我送你回宿舍吧。”
“好啊。”
当时,这看似是无比机智的转移话题的一句话,事后证明却是极大的战略失误。我早说过,人生就像盗墓,坑挖得太大,容易把自己活埋进去。
冰冷的夜风,让人警醒起来。
“小丁啊,你酒量怎么那么好啊?”
“其实我老爸酒量就很好——这似乎遗传了我奶奶的优良基因。”
“你奶奶也喝酒?”
“嗯。奶奶当年是游击队里有名的女将,还会使双枪。”
“双枪?”看上去她并不像是酒醉说胡话的样子,我追问道,“是电视上那个双枪老太婆吗?”
“那倒不是,不过她当年上阵杀敌,非常勇猛。我们老家一带,奶奶是有名的双枪女将。县里和村子里,有不少关于奶奶打游击的故事流传呢。”
“那爷爷呢?”
“爷爷也是军官,获得过不少军功章。不过我觉得还是奶奶更厉害,奶奶现在80多岁了,每顿饭都要来两盅白酒,还能踩着桌子换灯泡。爸爸遗传奶奶的身体素质,当年是军区里千里挑一的特种兵。”
“啊——”我倒吸一口凉气,“虎父无犬子,你肯定是随你老爸了。失敬,失敬!”
“是啊。”王小丁开心地笑起来,“对了,你还要不要再喝一杯啊?”
说话间,她竟从运动衫的口袋里抽出了一瓶燕京啤酒。酒瓶子反射出路灯的亮光,在冷风中绿得瘆人。
“你咋还有酒?”我大惊。
“刚拿发票的时候,老板送的,他让咱们以后多来光顾光顾。”
“我……我不喝了,绝对不喝了。还是留给你洗头发用吧。”
“好啊!苏秦学长,我到了,你也赶紧回宿舍吧。”王小丁冲我招招手,轻盈地闪进楼道。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子一歪,完全瘫倒在水泥地上。
刚才是怎么走来的?我的宿舍又在哪里?我实在撑不住了。
一阵冷风袭来,像根擀面杖似的,在我的肚子上来回碾轧着,将胃里的啤酒连同京酱肉丝、水煮肉片、糖醋排骨和油炸花生米,一层层地赶到了嗓子眼。我屏住呼吸,绷紧嘴唇,把这股“菜浪”猛压下去,可那些碎末和肉糜迅速触底反弹,趁着风势又冲杀上来。
完蛋了,我回不了宿舍了,刚才真不应该逞强来送王小丁。我用尽最后残存的意识,摸出手机,打回自己的宿舍。
“喂,你谁啊?”
“我?我是苏秦,我在咱们学院女生宿舍门口,哥几个快过来救救我吧,我喝蒙了……”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浑身上下皱巴巴的,像一张旧报纸似的团缩在床铺上。宿舍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我的下铺——宿舍里的老三,正坐在桌子上,抽着很大一卷卫生纸,用力地在擤鼻涕。
我友好地问:“三哥,你是感冒了吗?”
“你丫的,昨儿个把你扛回来,刚躺下你就吐了。哥几个大半夜光着屁股擦地,能不感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