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是被自己的臆想感动了,可我无法停止,也无力阻挡情感的洪流。
Susan
我搬到新家的第一天就注意到那家餐厅,它和我的公寓只隔了一条双向八车道的马路。那时候,我刚收拾完乱七八糟的行李,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席地而坐,准备休息一会儿,在我抬头的一刹那,它闯入了视线。
无论从哪方面说,它都不算特别,外部装修中规中矩,墙壁是普通的灰色,从公寓的视角望去,一大半都隐身在街边高大的桐树后,只有楼顶的餐厅名牌露了出来,左边中文,右边英文:
黑眼苏珊 Black-eyed Susan
除了地理位置的优势,我留意它还有一个原因:Susan,是前男友称呼我的名字。
想到江南,心痛再次袭来。我们恋爱三年,已经论及婚嫁,可就在一个月前,他突然告诉我他遇到了人生挚爱,就在去接我下班的路上。
说这些的时候,他整张脸因为抽泣而扭曲,他把他的痛苦写在脸上,希望得到我的宽恕,他用他的痛苦要挟我:我已经如此痛苦,请你给我自由。
我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屈辱。他遇到了人生挚爱,那我是什么呢?
我梗着脖子,甩开他紧拽着我衣角的手,冷漠地说了一个字:好!
谢谢你,Susan!谢谢你,Susan!
他这样一遍一遍地对我说,感激得再次抓住我的手。他的样子实在可笑,我却只觉得悲凉,同样的单词,开始和结束的时候,居然会有如此千差万别的含义。
我很快找到现在的房子,它宽敞明亮,视野极佳,租金也在我可承受的范围。虽然房东说上个租户说走就走以至于他没有打扫的时间,我也毫不介意,我想尽快搬进来。
在安排自己接下来生活的过程中,我一直没有流泪,但在这一刻,这个霓虹初上的夜里,当那句像是情话的“Black-eyed Susan”在夜色中闪烁起来时,我终于哭了出来。
我问自己,唐渐,你真的能好起来吗?
第二天早上,我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阳光透过落地窗整片打进来,整个房子绚烂摇曳。我来到窗前,又看了一眼那家餐厅,退下一身霓虹的它,此刻毫不起眼,外墙灰扑扑的十分沉闷,名牌的字体也相当呆板,在清晨混乱的车流的衬托下,显得尤其清冷。
就像我的人生。
和江南分手后,我仓促地换了工作,新家的地址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在重振精神之前,我想安静地一个人生活。
住了几天后,我渐渐明白房东说的“没来得及好好打扫”是什么意思,厨房的储物柜下面藏着各种酒杯碎片,清扫出来时,有的碎片上还残留着酒渍;床头柜的抽屉里放着好几瓶空的没空的安眠药,药片散落在屉间;盥洗室的镜子裂了个大口,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我默默清扫着这一切,心想,上一位租户好像也过得不太好。
搬家时,除了私人物品,我只带走了厨房里的刀具和餐具,我喜欢做饭,即使在最心如死灰的时候,也想着美食不能辜负。可事实是,搬到新居后,我再也没有开过火,我发现自己原来并不爱下厨,我爱的只是那个可以吃到我做的饭的人而已,我爱的只是他那声“太好吃了”的称赞而已。那个人不在之后,要我花2个小时做一顿饭,再用10分钟吃完,实在太残忍了。
第一次去黑眼苏珊是个周末的晚上,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站在客厅的窗前发呆,街上烟雨迷蒙,黑眼苏珊的招牌在夜色中闪亮,我一直那么看着它,恍然觉得有人在呼唤我:Susan,Susan,Susan!
我难受起来,旧日恋情好像一个结痂的伤疤,在雨天发痒。
就在我掉头准备进卧室的时候,我注意到黑眼苏珊的灯牌突然闪了两下,然后倏地灭掉了一片,汉字部分完好无损,英文却一下缺失了大半,我定睛一看,原本“Black-eyed Susan”的单词此刻断裂成了“ l o ve Susan”。
像许多灯牌一样,这几个单词是由灯管一截截铺设拼接而成,大概是雨天导致的电路故障,“Black-eyed”的灯管坏掉了一部分,只剩下“l”“c”“y”和“e”,“c”不知怎么加了半圈成了“o”,“y”则只剩下上半身。于是,整个英文变成了:
love Susan。
爱你,Susan。
我心里一下涌出无限暖意,这个风雨飘摇的夜里的巨大意外被我捕捉到了,好像有人在用这种方式温情脉脉地对我说:别难过了,你还被爱着。
我瞬间变得脆弱,想要落泪。
但这份感动未能持续,因为就在一眨眼间,黑眼苏珊的招牌又闪了一下,重新恢复成了“Black-eyed Susan”。
这迅疾的变化让我吃惊,就像有人在我眼皮底下表演了一场魔术。我不甘心地揉揉眼,确认那两个单词正完整地屹立在风雨中,好像从未有过任何变化。
我失望极了,果然只是电路造成的短暂意外。
但无论如何,因为这个曼妙的小事故,我的心情好转了许多。我看了看时间,刚过九点,还不算太晚,我决定去黑眼苏珊吃点东西,以犒劳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的胃。
我就这样在周六晚上九点半来到了一直和我两相对望的黑眼苏珊。它的内部和外部一样粗糙,进门处有一架明显只是装饰用的钢琴,靠窗的桌子配着紫色沙发,顶上挂着一排宫廷式吊灯,珠子看上去脏脏旧旧的,除此之外,吧台前的空地上散落着十几张木质桌椅,没品位到让人怀疑店主到底有没有花心思在装修上。
它应该算是个餐吧,除了提供咖啡、酒水等饮料,也卖牛排、意面这样的西餐,居然还有川菜、煲仔饭这样的中式菜品,混杂了很多气质。服务员们的制服倒很统一,一水的白衬衫黑马甲,但他们步履匆匆端着青椒炒肉的样子总让人觉得违和。
我不抱期待地点了一份牛排,端上来后味道居然不错,我一下胃口大开,刀叉并用,很快就光盘了。
吃完饭,我把自己陷进俗气的紫色绒面沙发,看着窗外的夜雨,迷迷糊糊生出了困意。这时,一个犹疑的声音轻轻呼唤我:“女士,女士……”
我坐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羞怯的服务生,仍是不太清醒。
“我们要打烊了,麻烦您买一下单。”
“你们的店名为什么叫黑眼苏珊?”我不知道怎么了,唐突地问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
“什么?”服务生显然没有准备,一时定在那里。
我回过神,摆手自嘲道:“没什么……”
结完账,那位服务生把我送到电梯口,在等待电梯上来的短暂时间里,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了一句:“黑眼苏珊,也可以说是我爱你的意思吧。”
我一下愣住,正想追问,电梯正好上来,他对我说了声“慢走”,随后转身离去。
我走出店门,抬头看了一眼餐厅顶楼那几个大字,它们平庸而完整。
黑眼苏珊,很神秘不是吗?
那以后,每次看到黑眼苏珊的灯牌,我都会自觉在脑海里把它想象成“love Susan”,其余那部分好像电影特效一样,自动在想象里熄灭。对那时挣扎在苦海里的我来说,这种虚幻的想象就像小时候必须抱着才能入睡的玩偶,在夜里纾解着恐惧与不安。
这样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黑眼苏珊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起身到客厅接水,目光再次被对面黑眼苏珊的灯牌吸引。我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手里的热水失去了温度。然后,事情发生了——不久前那个雨夜里的情景又重新上演了一遍,灯牌先是倏忽闪了两下,然后“Black-eyed Susan”仿佛设置好的程序一样,瞬间跳成了“love Susan”,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10秒,然后,灯牌好像再次被人摁下了开关,重新跳回到“Black-eyed Susan”。
我抬头看看夜空,月明星稀,无论如何也不能归因于天气。眼前这几个单词,好像父母面前犯了错却不敢承认的小孩,佯装镇定、若无其事地强撑在那里。亲眼目睹整个过程的我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迷思。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看表,九点零一分。
上次也是九点。
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难道每天晚上九点,黑眼苏珊的灯牌就会从“Black-eyed Susan”变成“love Susan”吗?
为了验证这一点,接下来三天,我每天定时守在窗前。在连续三天见证相同的景象后,我确定这个我之前认为的“巨大意外”,是人为的。
也许是出于做策划工作的本能,我一下想到,这可能是商家的营销手段,目的是吸引更多顾客。
我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黑眼苏珊 love Susan”,却一无所获,根本没有人知道这家店每晚九点的惊喜。如果灯牌的变换不是为了宣传,那是为什么呢?是谁在做这件无人知晓的事?这个隐藏在街角的餐厅究竟有什么秘密?
一股莫名的兴奋攫住了我,我隐隐感到那块灯牌只是冰山一角,底下的故事是想象不到的壮阔波澜。
我成了黑眼苏珊的常客,等我把菜单上的菜品吃了大半,店里所有服务生也认识了我。第一次接待我的那个男孩叫杜森,这是他在黑眼苏珊的第二年,似乎还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在所有服务生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他,可能是因为他第一次送我离开时说的那句不明所以的话,他说:“黑眼苏珊,也可以说是我爱你的意思吧。”
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如此沉静、平和,即使在许多更高级的餐厅服务生那里,我也从未见过。
任何一个行业,你对特别的人总会多记挂三分。
我没有问过任何人灯牌的事,我总觉得,这是一件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我要一个人怀揣秘密,一个人神鬼不知地解开。
终于等到了时机。
那天我点了一份煲仔饭和汤,餐还没送来,店里突然黑了。客人的抱怨声此起彼伏,刀叉碗碟的声音夹杂其中,小孩哭了起来。黑暗让一切混乱。
餐厅经理很快出来安抚大家:“不好意思,可能是电路出了问题,我们马上维修,请大家少安毋躁,不要随便走动。”
然后,他似乎跑了起来,边跑边喊:“杜森,杜森呢?赶紧让他查查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抓住了他这句话。按他的意思,杜森似乎负责黑眼苏珊的电路维修。
所以,像改个电路,控制灯光明灭这种事应该难不倒他吧?所以,黑眼苏珊灯牌每天的变化他不可能不知道吧?所以,他就是那个每天操控电路,在我窗前打出“love Susan”的人吧?
我有些激动,摸黑起身,想要穿过乱哄哄的餐厅,朝餐厅经理的方向而去。
没走几步,店里突然重现光明,人群爆发出一阵轻微的欢呼,随即交谈声、刀叉声再度响起。我狼狈地站在众人之间,仿佛行窃时被抓了个正着的小偷。
我回到餐桌,心跳得很快,接近事件核心的紧张感快要把我湮没。
杜森,是杜森吗?
没多久,我的饭菜端了上来,我一把抓住给我上菜的文子:“杜森呢?”
文子显然吓了一跳,磕磕巴巴说道:“在后面洗手吧。”
“电路维修是他负责吗?你们楼顶的灯牌,黑眼苏珊那个,是不是他安的?”
他老老实实回答我:“是啊,他以前就是学这个的。因为兼了额外的工作,每个月还有补贴呢。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们的灯牌坏过吗?”我直接切入重点。
“没有吧,杜森会定期更换灯管,总之检查电路、维修电器这一类的事情都是他负责。”
果然,没人知道灯牌的事,所有人都认为,在杜森的维护下,黑眼苏珊的灯牌一直好好地插在夜空,尽心尽力履行着招徕顾客的职责。
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我确定那个每天用10秒钟说“love Susan”的人,就是杜森。
一个会修电路的餐厅服务生,究竟在向谁告白呢?这个隐晦的爱情故事的主角也和我一样叫Susan吗?他这样默默地、一声不吭地坚持着,是因为还没有打动她的心吗?所以他才会说,黑眼苏珊是我爱你的意思?
走的时候,依然是杜森送我。他领着我向电梯走去,留给我一个瘦削、挺直的背影。我突然感到眼前这个人是如此脆弱,简直让人想从背后将他抱住,我知道,我是被自己的臆想感动了,可我无法停止,也无力阻挡情感的洪流。
依然是在短暂的等待电梯的时间里,我问了杜森一个问题,带着洞悉一切的心平气和:
“杜森,你爱Susan吗?”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闪过杜森的眼睛,等我再看,他已恢复如常。他又摁了一遍电梯的下行键,正色道:“当然,这是我工作的地方。”
我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快到九点了,九点是说我爱你的时候,不是吗?”
杜森神色骤变,这一次,我看清了他脸上肌肉抽动的纹路,以及他黑色的眼眸。
他的眼里,全是挣扎。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几乎在同时,杜森喉头里迸发出一声低低的悲鸣,而后整个人蹲了下来,缩成一团。
“杜森,告诉我吧,Susan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