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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联、照片和雪山

我想和你穿山越岭来相爱x

信号和网络连接着我与原本的世界,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包袱,带着对过去的无奈和对未来的焦虑,让人无法真正地离开此地。

作为一个在东南沿海长大的小孩,我是没有见过真正意义上的秋天的。小时候读课文,总是会有“金秋”“丰收”“落叶”甚至是“银装素裹”的段落。但是家乡的四季常绿林,总让我觉得和课本的描述生活在两个世界。在我长大的地方,四季都是一样的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同时又略显无趣。更糟的是,工作之后我去了更南的地方,那里连秋天都没有,一年到头都是无穷尽的盛夏。所以,我一直很期待在深秋的时候来一趟真正的秋日之行,好像是作为孩童时期没见过的秋天的补偿。

我是十一月初去的,在网上报了一个周末的徒步旅行团,从成都出发,前往小金县的玛嘉沟。

这次出发之前,我没有搜索太多和目的地有关的细节。这是我对自己近日新的人生感悟的一种实践:知道的太多,大部分时候都不是什么好事情。我喜欢、也经常出门去旅行,以前我会事无巨细地掌握目的地的天气状况,路线,注意事项等,但现在我甚至有些懒得周全准备我的行囊。我发现尽管掌握再多的信息,都无法预计到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于是我开始反问自己,不带这个东西会死吗?如果能捱过这几天,那倒也不必太执着于要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好。消费主义广告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让人觉得自己精致且脆弱。而旅行让人意识到,不用也没关系,没有也不会死。

一大清早我们就坐车出发了,我坐在车的最后一排,最后一排有四个人。

车开出去约莫一个小时,我了解到,坐在旁边的男生是一个灯光师,他旁边还有两个女生,一个是爱旅行并且自己在经营一个旅行自媒体的柚柚,还有一个是之前的户外徒步女领队阿杨。一开始,只是柚柚和灯光师在分享自己上次的旅行经验,后来他们的话题不断延伸,像是展开的藤蔓,我和阿杨也加入到了其中。阿杨告诉我们她之前是领队的时候,我们都很惊讶,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活泼并且莽撞的邻家姑娘,戴着粉色的头箍,看起来和户外两个字没有一点关系。她说之前带团都是团友在照顾她,我可以想象她走不动的时候团友扶她上车的样子。

路途很长,我们一路兴奋地叽叽喳喳。车子开离市区,进入巴朗山。

下面这张图片是我在车上拍到的最满意的一张。车窗上写着“安全出口”,外面是干净的蓝天,和像撒了一层糖霜一样宁静又锋利的雪山。我喜欢“安全出口”这个词在此刻的寓意,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

一共六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绕过了几座雪山,在路边吃了烧烤,在雪山脚下的小镇吃了午饭。等到玛嘉沟山脚的客栈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客栈在山和山之间的褶皱里,该是过了正午,阳光就照不进来了,下车的时候我们都感觉到了空气里的一丝丝冰凉。

一团人走进客栈,原本宁静的大堂一下子聒噪起来。我们像是一群刚出巢的鸭子,跟着客栈老板走去二楼三楼,分房间。我拿了房卡坐在床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所有电器都没电,掏出手机想问问领队,发现手机也没有任何信号。我走到门口去,老板刚好从楼上下来。他说这是区域性的停电,看来是连电信基站的电也停了。于是我们回到了没有手机,也没有电器的日子。

和世界失去连接,大家不约而同从房间里出来,分成几拨人,在简陋的大堂里无所事事。大堂的窗户外面是公路,公路的边上是一条溪流——川西的公路大都伴着溪流。溪流的边上有几户人家,屋顶正在冒出炊烟。领队说距离我们的晚饭点还有半个小时,于是我们打算出去,沿着公路走走逛逛。

山谷里已经暗下来,但每座山峰都还被斜照着的夕阳点亮。

一路上我们都在说话,说之前旅行的见闻,说明天的计划,说要是没电一整晚,如何度过寒夜等等。说着,我们穿过一座居民在溪流上搭起的铁皮桥,不知道是谁的建议,我们打算爬到对面的山上去,看看能不能眺望到来时看见的,被夕阳点亮的雪山。

我们绕过民居,顺着上山的小径往上走。当地的海拔大约在三千六,走几步就有点喘气了,大家互相提醒着慢点前行。

在斜坡上,我们迎面撞见了一群羊。

事发突然,我们有些不知所措,羊也有些不知所措。

它们站在我们面前,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它们。一开始,我和领头羊的眼神对接了一会儿,后来它似乎觉得有些尴尬,于是把眼睛转到了别的地方去。站在它旁边的其他羊也跟着领头羊的动作,拒绝和我对视,看去同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左后方刚刚上来的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霎时都停住了脚步,疑惑地盯着我们这群奇装异服的陌生人。而右边的羊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和它们没什么关系,有时间呆站着,不如再吃点草吧。

后面上来的牧民用川普告诉我们,羊害怕我们,所以不敢前进。

我们让到了边上,领头羊戒备地看我们一眼,急急忙忙从我们前面跑过去。后面的几只羊踌躇了一会儿,见我们没有动作,也忙着跟上。其中还有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身上的毛还并不厚重,显得四肢修长,像是一只蹦蹦跳跳的灰色梅花鹿。

羊都走了,我们站在羊刚才站的位置上,穿过杉树林,就能看见远方被点亮的雪山。夕阳照在上面,有一点点金黄色,在灰暗中,那点光亮让人沉静。

我们或坐或站,有的正在欣赏远方的雪山,有的在找合适的角度拍照。

那一刻我感觉很放松,不是我自己的放松,而是大家似乎都放松了下来。站在那儿,我有种奇怪的想法。我觉得不是大巴车带我们来到了这里,而是断电的基站让所有人,都真正地来到了这里。信号和网络连接着我们原本的世界,好像一个巨大的包袱,信息夹带着对过去的无奈和对未来的焦虑,让人无法真正地到别处去。这也是我喜欢一个人去旅行的原因,在一个新的,和过去完全切断联系的世界里,我可以很容易地成为任何人。我可以改变说话的腔调,或者假装自己正在从事一样从来没做过的职业。我喜欢观察他们脸上的反应,有时候他们还会因为我说的东西,带出一些我从来没听过或者见过的事情,这很有趣。而且我们只是相伴很短的一趟旅程,我不容易露出更多的破绽,也不用费心力去维持这段关系在未来的可持续性,没有比这更放松的事情了。

回到客栈,正好开饭了,我们围着一张木圆桌坐下。

出去拍雪山之前,我把镜头换成了32毫米的定焦头,装不下饭厅,于是这里就没有照片。我来给你描述一下那个饭厅吧。饭厅和大堂隔着两个草席编织的帘子,吊顶是竹编的一整面,看起来颇有些古怪,像是一个巨大平整的草笠。饭厅中间有几根柱子,也用竹编的面盖上了。吊顶下是有灯光的,但是发电机发出来的电量很有限,原本微弱的灯光再加上竹编的原木色,整个屋子就有些昏暗。饭厅里一共有四张桌子,大家热热闹闹地坐下。领队在柱子边的置物架上放了一个便携的音箱,不知道是谁的手机连上去了,梦幻摇滚乐和周杰伦的歌相互穿插,气氛很和谐。饭桌上,大家都全身心地投入在桌面上的食物,以及相互的谈话里。我很久没有经历过这么纯粹的谈话,和这么纯粹的注意力了。每句话都能被人听见,每句话也都会得到回应。

桌子的中间放着一个木炭铜火锅,里面是菌菇汤,周围一圈摆着肉和菜。领队过来说肉管饱,菜可以随便加。我不知道是因为高原冬季寒冷,牧民需要油脂来御寒,还是牦牛本身就需要大量的脂肪来过冬,这些肉大都是肥的,瘦肉只有小小的一丝。于是我说,不如把肥肉放在木炭的管子上烤一烤,把油烤出来再吃。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我吃饱了撑的,但是等我烤完,把第一块肉放进蘸碟里时,大家都闻到了烤肉的香气。后面的故事就变成了下面这张图片。

大家的筷子都杵在铜锅的管子上,油脂顺着管壁淌下来,飘在汤的表面。高原地区打过霜的蔬菜有种特别的甜味,灯光师说这是植物某种自我保护的应激反应。锅底的菌菇干让汤汁味道鲜美,加上蔬菜从汤里捞出来的时候,会沾上一层我们烤出来的油脂。这导致我们不仅吃完了桌面上的所有蔬菜,让老板加了一轮蔬菜,阿杨还亲自起身,拿着一个大菜篮子,去厨房将剩下的边角料蔬菜也都拢到一起,拿出来,塞进锅里。等最后的也吃完,阿杨还觉得意犹未尽,开玩笑问经过的老板:“你们菜地在哪里?我们可以拿着锅过去边摘边吃吗?”老板当真了,急着说:“没啦没啦,都拔给你们啦,不信你们自己去屋后头看嘛!”我们被老板的较真劲逗得笑起来。灯光师说等我们明天走了,就要上这片的黑名单——“那群用油把我的铜锅子擦得锃亮,还想去菜地里薅菜吃的年轻人。”

电是在我们吃饭吃到中途的时候来的。先是有人的裤子响了一声,接着就是一片叮叮咚咚的声音。信号来了,大家纷纷开始掏出手机回复消息,饭桌上安静了一会儿。我压抑着要去掏手机的想法,仍然捧着碗喝汤。我内心十分明白,这个世界的其他部分不会在这短短的时间变得那么需要我,所以我不看也没什么关系。反倒是我自己,我是需要这个世界的。但不是现在。

桌面上,有人在回复消息,有人在看新闻。好了,他们又回到外面的世界去了,我在心里想,或者,他们又把外面的世界带到这里来了。

这么想着,我没有表现出不快。这个时代几乎给了所有人这种选择活在某片信息里的权利,而我没有权利干涉这种选择。只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很清楚地感受到“当下”的消失。它是在第一声手机铃声响起时消失的,还是在第一只眼睛被屏幕点亮的时候消失的,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总体而言,那晚还是愉快的。吃过饭,我们走出去,走到夜晚的公路上,朝着和饭前相反的路径走了一段。头顶的月亮很亮,注定了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行人中有几个带着长焦镜头的,不愿意放弃来到高原好不容易可以拍到澄澈星空的机会,计划在凌晨四点月亮落下后,起床拍一片银河。我对银河的出现持有非常谨慎又乐观的态度,而且天气实在是太冷了——或许你看到上一段,会认为我是一个拥有一腔浪漫主义,并且十分向往前现代生活的人。但事实与此相去甚远。例如那晚,在离开电热毯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分明感知到了自己美好的品格和稳定精神状态的消失。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收拾好行李放在车上,又回到饭厅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就出发了。玛嘉沟距离客栈很近,只是十几分钟的距离。得益于没有提前搜索信息,到了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几乎没怎么开发过的景区。大门虽然做了一个漂亮的牌坊,但是景区真正的入口处,连台闸机都没有,用的是铁链锁上的半人高的门。大巴车开过去的时候,司机拉开窗户吆喝了一声,一个人才过来把铁链解开。景区的门票只要60块钱,怕是将将好够当清洁费。

大巴车开进去,两边的树叶在车顶和玻璃上刮擦过。车在溪边的水泥路上开,两边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色。一边是一座山的阴面,树上地上都积了一层又厚又松软的雪;另一边是另一座山的阳面,低矮的灌木丛都变成了毛茸茸的黄色,看起来就是一个干燥的秋天。快下车的时候,领队提醒我们,说有的小伙伴可能看过攻略,要去最顶上的月亮湖,但是他不建议我们去,觉得我们的脚程根本来不及回来,最后会耽误回城的时间。他如果不说,我们都不知道月亮湖的存在,但是这么说了,就好像一个灯塔般的意象,不去就显得不合适了。我们四个坐在后排的,刚好又都有些反骨,几乎没有用嘴商量,就总结出了快点上去,再快点下来的总体策略。

下车,涌入鼻腔的空气冷冽并且潮湿,好像有股薄荷糖的味道。

顺着水泥路蜿蜒而上,我们进入了针叶林。沟内的景象和我之前见到的任何风景都不一样,叶子上洒着雪点的杉木顺着山坡垂直生长,绿色的形体沉浸在冷冽的阳光里。雪顶锋利地从绿色的毛刺中钻出来,冷冽又凛然地伫立在上方。

我站在那里顿了一会儿。柚柚说我们得赶紧出发了,要早点登顶,一会儿回来了还能看见这些风景。“你先走,我一会儿追上。”我说。

回来时的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我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意识到长大就是一个不断产生审美疲劳的过程。我对已知的世界感到无趣,对重复的周遭充满鄙夷。只有处在旅行中,我才感觉内心的小孩被唤醒了一点,重新对一切都充满惊叹,对一切充满好奇。所以我想在这位置上多停留一会儿,在这种对新事物的振奋迅速消失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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