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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树·第一章·倒数10天:迈克杰克逊的拒绝

我想和你穿山越岭来相爱x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不但愚蠢,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你要做相反的人。

17年前的一天,我们20岁,林清北对我说,他母亲又要去卖肾了。我正好知道他父母不在家,就去他家安慰他,结果看到一个永生难忘的画面。我看到一个毁容的绝世美女,赤身裸体,在林的床上倒立劈叉。林站在一旁画她,只穿着背心,也光着屁股。

这一幕像梦一样,但10天之后,林清北会遇上更像梦的事,得到一种抬起一只手就能改变世界的力量。

说远了,说回去。当时的林是个穷画家,画画是一种昂贵的爱好,为了维持梦想他做过很多疯狂事。拒绝清华物理系的保送。自制颜料中毒。在悬崖上画云层和树冠差点丢掉小命。为了讨好猫隔着保鲜膜舔猫的肛门,结果成功了,母猫把全家一共4只小猫都叼来在地上摆一排让他画。画乞丐和他们挤着睡桥洞。天寒地冻在街上卖画,最后用画换热包子和豆浆。偷偷潜入太平间画尸体。还有他最赚钱的项目:做家教。

他做这些事总是叫上我,说是要和我同甘共苦,但我总怀疑是被他利用。那天我就更有这种感觉:画尸体你叫我打光,画裸女你怎么不叫我?

林的耳朵动了,说明他听到有人进屋,但他正画得像吸毒一样上瘾,根本不屑于看一眼是什么人进屋,只是把内裤提上,把又白又翘的屁股遮住,仿佛这样就礼数周全了。他总光着膀子在天台或操场穿一条裤衩跳绳,全身晒成麦色,但臀部和脚仍然雪白,像一只白臀白脚的黑天鹅,迎风招展地行走。

美丽的模特同样忽略我,保持倒立,优美稳健,像被镜头定格的体操运动员。她瘦削的左脸显然淋过强酸,残留的伤肉干瘪又薄,就像是你用骷髅蘸一下红豆腐。上下眼皮融化在一起,塌陷进摘去眼球的眼眶里,右脸则美得让人忘记呼吸。太美了,想不到我在现实中见过最美的人被毁了容。生活就不能手下留情吗。

我很久都没有想起来呼吸,呛咳嗽了。为了掩饰尴尬我就抢先说话,骂林:你画傻了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没听见有人进你家吗?

他头都懒得回,问,那我该什么反应?

我说,你至少该回头看一眼是什么人进屋吧?幸亏是我,万一是强盗,直接把你杀了呢?万一是你父母,看到你光着屁股直接气的冲过去收拾你呢?

林终于回头瞟我一眼。他英武俊美,目光如火,只是瞟你一眼,两只眼睛就能在你的记忆上烧两个洞。

他咧嘴一笑:“你懂个屁,这叫阿基米德精神。”

我不知这是一种什么精神。他边画边解释,说阿基米德是古希腊科学家,有一天敌人都打进城了,他还在地上算题,于是就被士兵拿刀架在脖子上。然而阿基米德既不逃跑,也不求饶,也不回头看一眼,只是不耐烦的说你踩到我的题了,于是就被士兵杀掉了。“那你说阿基米德为什么这么淡定?”

我不知道。

“因为聪明人不想没用的事。”他奚落地说,阿基米德能跑过战马?他回头看一眼敌人就不杀他了?他的目光能挡住刀?所以他还不如在死前多做一秒钟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我回头有什么意义?如果进来的是你,我不回头也没事。如果进来的是强盗或我父母,我回头也会被杀或被收拾,所以我还不如多画一笔,还多一笔的经验值。你觉得聪明人疯狂,只是因为你不聪明。”

我被噎得哑口无言。这些聪明绝顶的人疯狂的背后总有严丝合缝的逻辑,你不懂是因为他们思维有跳跃性,你跳不起来。

美女也被逗笑了,胳膊一软倒在床上,爬起来用长发遮住伤疤,正式成为极致的美。太像了,像谁呢?

林给她端水,说青霞姐,休息一下。

哦,林青霞!

“画家同学说得对。人想变聪明,就得少臆想。”青姐端着水,说她20岁刚刚毁容时也成天胡思乱想。丑怎么办?被人当怪物,找不到工作怎么办?结果想的什么也不能干,成了废人一个。后来她有了顽强的理由,不再想没用的事,便恢复平静熬了过来。

这种话从青姐嘴里说出来格外有份量。林说这世上两种人讲话最有说服力,一种是特别成功的人,一种是特别惨的人。青姐身残志坚,显然两种都算。我不禁问姐姐,那你顽强的理由是什么?

青姐说,我的孩子。

我和林顿时肃然起敬。青姐接着说,她怀孕了。脸变成这样,这是她唯一做母亲的机会了。她也怕过,用了那么多抗生素,孩子畸形,或生下来跟着她吃苦怎么办?但没时间考虑了。还好儿子生下来一个指甲盖都不缺,如今6岁了,聪明懂事,人高马大,是班里最高的,没人欺负他。

我和林还是说不出话。青姐主动打破沉默,笑问林,那你的理由呢?你家这么穷,搞艺术可不容易,画画这条路很难的。

林回过神,说,因为我能画画。

青姐说,这算什么解释。

林说,这就是解释。鸟为什么飞?因为它有翅膀。如果不用来飞,翅膀就会变成累赘。

他说话就是这样,信息量是篇幅的几百倍。青姐换种眼神看他,仿佛恨自己毁了容,又恨自己老了十岁。我再也受不住了,这贫穷艺术家和毁容母亲的对话,由于他们的贫穷、不幸和平静荡气回肠,生活的艰辛和凡人的顽强碰撞,花火尽在无言中,仿佛照亮了我的脸。最后我只好假装欣赏这早已熟悉得倒背如流的林的卧室,背对二人把眼泪憋回去。

林父母极宠爱他,把家里最大的卧室让他用。但这大屋很旧,一切都在掉皮掉色掉细节,斑斑驳驳,所以林给它起个名字,“三掉屋”,做个瘦金体的牌匾挂在门上。就算三不掉,这里的桌椅床柜一切家具原本的漆色也各不相同,你见了不成套的款式就能脑补出它们辛酸的来历:这个亲戚淘汰家具给他们一件,那个邻居丢垃圾被他们拦下,说这么好的东西别丢,不要就给我……

不过丑陋的三掉屋也有很多美丽的细节。墙面受潮掉皮,到处脱落发黄,为了遮挡就挂满他的画。人像,静物,建筑,风景,凌冽的漫画,肃穆的版画,朦胧的水彩,灿烂的油画……什么样的画都挂,哪里有瑕疵哪里挂,瑕疵多大画多大,所以位置大小完全随机,最终也呈现出一种错乱狂野的华美。

于是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动画片里的破旧潜水艇,到处漏水,到处贴上可爱的创可贴。我幻想那部动画片的情节。阴暗海底,破旧潜水艇里,林被水滴醒。他揉揉眼睛打个哈欠,爬起来,贴上一张离奇的创可贴,又回到甜美的梦乡,表情和海绵宝宝一样。不管现实多沉重,梦想总能让它轻盈一些。

三掉屋的画看完,我转到其他房间继续。也许是上了两年复旦受了点文化熏陶,我比年轻时更明白他的画好在哪里了。在逼真如照片的油画上,你能认出他画的是谁很正常。可是在水彩画,喷画,素描,速写……哪怕是最简单的漫画上,人物仍然栩栩如生。要知道此时画面上的线条已经很少了,仿佛只是几根长头发掉在纸上,用手指沾一下唾沫就能粘起来。把他不同风格和时期的作品摆在一起,你就能发现无论是浓墨重彩还是写意白描,他的每一幅画都捕捉到了时空或幻想的神髓。

“像”是基本功,美才是目的。林的画显然有一种我无法描述的美,非要勉强形容,那就是身临其境。他的画总能把你的灵魂抽离身体,吸入那幅画中,甚至是让你产生一种错觉:

他画的这些地方,是你去过的,甚至发生过刻骨铭心的往事。这是他有意养成的风格。他梦想是漫画家,描述出令人信服,甚至仿佛去过的世界很重要。总之他的画就是时空或幻想的切片。他说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收放自如,我想他做到了。

墙上还有一幅林青霞。他热爱电影,画过许多剧照,林青霞旁边还有张曼玉巩俐邱淑贞张敏王祖贤利智朱茵李嘉欣蓝洁瑛陈宝莲何赛飞周迅***吕燕刘玉玲张惠妹王菲麦当娜Pink小甜甜布莱尼克里斯丁娜阿奎莱拉伊娃格林莫妮卡贝鲁奇凯特布兰切特葛丽泰嘉宝珍哈露……等等他眼中的大美人,这个花心大萝卜。

突然我鬼迷心窍,涌现出一个疯狂的想法,跑到厨房,找到一瓶红豆腐抹在林青霞脸上。

那幅画真的变成了毁容后的青姐。

我佩服得有点毛骨悚然,把玻璃框擦干净。

他终于画过瘾了。青姐能动弹了,活动僵硬的腰肢,床板吱吱作响。她在林身旁看画中的自己,头发扫在林的肩上,完好的右眼光彩熠熠,宛如盯着熊熊篝火。她说林画得太好了,让她想起过去,“太神了,就像你以前见过我。那时我就是这样笑的,很高傲,因为我很美。现在笑不出来了。”

“我是画画的,我看得出来。”林卷一幅送给青姐,“你的脸不那样笑了,但你的心还是那样笑。”

青姐又听醉了,把脸转到一边偷笑,又偷偷叹息。林付青姐三百。她犹豫一下,把一百塞进胸罩,把两百退给林,说拿着,别放弃。别让你的梦想成为累赘。

林停顿一下,接过钱,说,人的梦想是不会结束的。

青姐穿上清洁工的橙色衣服。林也穿上长裤。两具活色生香的躯体被布料覆盖,房间黯淡下来,仿佛一阵风把蜡烛吹灭了。原来人体真的是美好的,是光明磊落的。

等青姐离开,我让林讲讲她的故事。常年饿出低血糖的他往嘴里塞一根薄荷棒棒糖,糖纸放进口袋。有的男生在认真谈话时要点一根烟,他的道具就是棒棒糖。他以抽烟的姿势猛吸一顿糖,腮帮子透露出牙印,说,活的裸女是他20年唯一没画过的必修课,但他又找不到模特。

我说,你这么帅,找不到自愿的?实在不行去迪厅……

“你还教我色诱?我丢掉的棒棒糖棒子都有人捡回去舔。”他自信的打断我说,他只是不想为画裸女找女朋友,爱情太麻烦他太忙,那相当于养老虎吃奶,不划算,也害怕对性爱上瘾影响事业。正发愁,他打工回来路上遇到青姐扫马路,灵机一动,觉得她这么美这么缺钱,也许想赚一点外快,而且不会想和他恋爱。

他和青姐谈好价钱150。青姐毁容的原因他没问,反正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人脸淋强酸的原因就那些,遇上意外或得罪狂人,她想说就说了,不会等他问。只知道青姐今年26岁,毁容前是芭蕾演员,毁容后是清洁工。至于她有孩子,他也是刚刚和我一起听说。

要是别人这么说,我会觉得他已知真相在替青姐保密,但林这么说我信。他有伟大目标要实现,时间不够用,又读过万卷走过万里,多见少怪,任何事都不觉得稀奇,所以从不管他人闲事,遇上打架车祸火灾神经病裸奔都不回头。所以我就连“青姐只说跳舞,你怎么知道是芭蕾”也没问。

我关心的是,那你为什么也光屁股?又没人画你。

他笑了,耳朵一红嘴一歪泄出一阵薄荷呼吸,说,脱了内裤是因为他确实硬了,硌得慌,碍事。于是突发奇想,想让青姐开一下心,她知道自己还能让男人硬一定很欣慰。这果然使她开了一下心。人活在世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给人制造一点温情,何乐而不为呢。

“举屌之力罢了,哈哈哈……”他被自己的黄色小笑话逗笑了。棒棒糖在他嘴里划圈,撞在牙上哗哗响,这是他耐心快用完的标志。这人不爱管人闲事,更不喜欢别人管他闲事,哪怕是我。于是我就说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画那么古怪的姿势?

他终于流露一丝脆弱和柔情,玩着两扇门一样的胸肌中间的小狗玉佩,说他一开始也是画普通姿势,后来他们熟了,青姐问他,我脸是不是很恶心很难画。他说不会,画家喜欢画不寻常的东西,遇到青姐他赚了。青姐听了笑说,“再让你多赚一点,给你摆些不寻常的姿势。我是跳舞的,我摆得出来。”

“然后姐姐就劈叉了。她虽然没说,但我知道她这么卖力是希望我经常请她,赚点零花钱养儿子。唉,她不知道我没钱经常请她。而且最后我还收了她的赞助。”他脸色渐渐黯淡,“我真是受够了穷,20岁的大男人,连一个困难的女人都帮不了。”

提起他贫寒的家境我只好安慰他,一切都会好的,你这么努力,会成功的,会像毕加索齐白石富坚义博一样出名的。狗!

狗不是我们斗嘴,是苟富贵勿相忘的缩写。“等我有钱了……”这种话说得太多就只剩下尴尬和穷酸,就简化成一个含蓄可爱的狗字。

往常我说狗!他也只回一句狗,然后大家拍个手,但那天他不这样。他犹豫一番,我以为他要问我借钱画青姐,但他说的话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他说,“我本来不想和你说。其实我急着画活的裸女,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你一定要保密谁都不许说。也试着不要癫痫,否则可能唤醒你后还得再说一遍,浪费不少时间,《JUMP》想和我签约……”

我眼前似乎掉了一帧,赶紧让他先等等,问,你说的是哪个《JUMP》?

“还有哪个?”他白我一眼,从书架抽出一本《JUMP》,“就这个。啧啧,我就知道你受不了。”

是的,一看他说的是这个《JUMP》我立刻癫痫了。我最后的印象是他脱下我袜子塞进我嘴里防止咬舌头,把我对折一下扛到床上抹去脸上的口水,一边画画一边等我静下来。

我太激动就会癫痫。母亲说这挺有福,我注定不会做惊心动魄的事业,例如像她那样成天挖人的心,或像父亲那样抓坏人。而且知道我病情的人,都会对我温柔以待,加倍呵护。

从癫痫中醒来人会呆滞片刻,我缓缓吐出袜子,瞄准好几次才穿回脚上,慢慢记起失去意识之前的事。男臀女臀棒棒糖,满屋子都是画,林青霞蘸红豆腐变青姐,最后是那个词。

《JUMP》。

《JUMP》是全球顶尖的漫画杂志,总部在日本。《七龙珠》《幽游白书》《灌篮高手》《海贼王》……这些每年能赚好几亿美金的顶级作品都是从《JUMP》启程的。

所以林刚才告诉我的消息,就相当于你从小玩到大、对着你头放了屁就跑的邻居,突然成了刘翔周杰伦小甜甜布兰尼那样的人物,一鸣惊人一步登天了,以后想闻他的屁都得排队了。

这个早上吃豆腐脑还让我掏钱的家伙,中午就变成漫画小天王了?

这是真的吗?成功来得这么突然这么轻松?我当年选专业时填报市场营销和公关相关好几个专业,就是为毕业后给他做经纪人,拼命去推广他作品。我都做好了毕业后为他住地下室、上顿凉菜下顿馒头、奋斗半辈子才熬出头的准备。结果《林清北》这款游戏,我新手训练还没完成,他就满级通关了?

这就相当于勇者斗恶龙的故事,少年在第一章的一半就杀死了龙。我不敢信这个消息,摸着手腕上的小狗玉佩压惊,慌张的四处乱瞟。突然瞟到他早上吃了一半的那碗豆腐脑。

于是现实世界像鬼附身一样慢慢回到我身上。我渐渐闻到淡淡的口水味和已经发酸的豆腐脑味。林钳子一样的左手抓着我脖子,细皮嫩肉的右手给我揉后心。

在嗡嗡耳鸣中我恍惚听到林温柔的说,“……我手重不重……激动得想裸奔……不可思议……所以想赶紧攻关唯一弱项……我舍友刘,四月份去日本参加数学竞赛+旅游,把稿子复印件给杂志社的人……我下手重不重……你好一点没有……刘你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刘。去年我和他一起陪林去东北写生,三个人冻得差点同归于尽。那以后我和刘经常一起打网游,上个月我生日他还寄来一本书。这人疯得比林还厉害,人不错,但我有点怕他。

耳鸣渐渐平息了。我小心翼翼,试探地问,就像冬眠醒来的小动物轻轻用鼻子拱开积雪嗅来嗅去一样谨慎: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没骗我吧?

“我怎么敢骗你,你就跟负鼠一样容易受惊。呐,证据。”林从抽屉掏出一封过塑的日文信,上面挤满签名,画满生动表情,仿佛寄语者本人对你笑着。我不敢碰,怕是梦的开关。他一手举着信,一手搂着我,把日语念成中文:

“林清北君,作品非常精彩,成熟,无法相信是一个新人的处女作。你的才华和热情,已传递给了我们。听说你打算考东京大学?来吧!东京大学是很好的,东京也是个美丽的城市,汇聚了日本乃至全世界最有才华的年轻人,在这里为梦想努力着,他们的热忱就像樱花一样,你们应该交流,碰撞。更重要的是,希望有朝一日,有这个荣幸,把你介绍给全日本、全世界热爱漫画的读者。《JUMP》全体同仁真诚至上。”

他念信时拼命压抑狂喜,语气平静,但搂着我的胳膊微抖不停,手把我肩膀抓的越来越紧,这些细节让我相信了。

于是我终于感动哭了,像亲儿子拿了诺贝尔奖。

请不要笑我。要是你和我一样知道林这些年是怎么走来的,你也会为他哭的。他是世界上最该成功的人,就像一个双脚伤痕累累的芭蕾舞演员,踩着自己的血足印走向领奖台。就算我不是他朋友也会这么觉得。

我把眼泪鼻涕抹到他身上,问他,靠谱吗?

他把鼻涕抹回我身上,说,靠谱。一个月后有位编辑休年假,正好来中国旅游,约他见一面,在北京把餐厅都订好了,大董吃烤鸭。都到了特意见面的地步,还在那么贵的餐厅,对方应该是非常认真的。日本人很现实,出了名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你终于熬出头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怕你受不了嘛。你也别怪刘一直不告诉你,是我让他发了毒誓。你怎么还哭?”

那是因为我缓缓意识到更多事情。他成功不就意味着我也成功了吗?等我毕业了,就不需要住地下室啃咸菜,一份一份忐忑卑微地投他简历和作品了,艰苦奋斗的过程都省略了,我可以直接给一个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做经纪人了。我得到了每个孩子梦寐以求的工作:娱乐业。而且出道即巅峰。我从小就是他的跟屁虫,他锯木头我扫地,他翻墙头我扶梯,以后再给他擦屁股就有编制有工资了。我要让他给我双休,三休,分红,在家办公,跟着他环游世界,把这些年吃我的豆腐脑百倍万倍的还我,等他的漫画改编电影,首映礼走红毯……

我越想越激动,上下牙磕碰着。周杰伦第一张专辑卖了一百万张,韩寒第一本书卖了两百万本,也是这种心情吗?然后我突然想到什么,把鼻涕抹到他身上,咬牙切齿的说:“一百万。”

“什么一百万?”他把鼻涕抹回我身上。

“你答应过我们的,等成功了,给我们一人一百万!”我再也忍不住了,把鼻涕抹到他身上,扒掉上衣在他屋里跳蹦子,“我要买房!我要换车!我要买烘衣机洗碗机哈士奇……”激动的血液冲刷着耳膜,仿佛真的听到全场观众鼓掌。林懒得理我,趁我发疯争疯夺秒地画画。直到我喘不上气,力不从心地坐下,口齿不清地说祝他早日拿手冢奖。

他说淡定,对我来说全宇宙最大的奖是林清北奖,我已经拿过了。

他想把鼻涕抹回来,但鼻涕被我们抹来抹去已经干了。好吧,淡定。我对自己说,这只是个开头,以后还有不断的好事,总不能天天抹鼻涕。赶紧证明自己有用,不然助手就不找你当了,林不会重用一个不淡定的人。

于是我穿回衣服,淡定的说,好,那我这几天帮你整理稿件,一律漂漂亮亮的扫描一遍。谈这种跨国合约要加倍小心,我去帮你找有跨国业务经验的律师。一个月后编辑来中国,你是在北京签约,还是去日本?要是去日本,就该给你买行李箱了……俨然已是他的小工蜂,可把我忙坏了。看来大艺术家的助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但我会努力的。

这时他打断我,说了一句只有神能猜到的话。

他说,你别激动,我现在不签约。

我以为是幻听,让他再说一遍。

他说我不签,我5年后再签。

我有点慌了,因为口型对上了。

我说,你说不签约是什么意思?

他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脑子里的颁奖礼掌声消失了。我往后挪了两步把他从头到脚尽收眼底。这是我认识的那个说梦话都在发表得奖致辞的林吗?是他本人吗?但他右手虎口确实有那个小树形状的胎记。是我做梦了吗?但我一只袜子确实湿了。

我说我不信!如果你不签约,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消息?为什么要见编辑?

结果他的解释天衣无缝,说,见编辑是为了建立联系,但他会和编辑说清楚5年后再发表作品。至于告诉我,只是跟我分享一下“他的作品达到了J杂志标准”的好消息,还说早知道我这么沉不住气,就不告诉我了。

我傻了,体验到了电脑死机的感觉。在那个瞬间我多么希望人类身上有重启键,然后我就可以把我们的一起按下去。同归于静吧。

半秒钟后傻变成疯,“滚!你疯了吗?天上掉馅饼了,你居然不捡?”我一脚把他踹开,让他睁大眼睛看看穷的脱皮的三掉屋,“5年?这种穷日子你还想过5年?你还想让我陪你发5年传单,洗5年车?你不是没钱请模特吗?女粉丝都要排队给你生孩子了!你不是没钱帮助青姐,穷的还要让残疾人赞助你吗?你都要发财了你知不知道?你,你!”

我快急哭了,搜肠刮肚地找比喻,“你这就好像迈克杰克逊终于有机会出唱片了,他却不出!张艺谋让你做谋男郎,你居然不做?就好像一个赌徒把房子都卖了买彩票中了500万,居然不领奖,说只是买着玩玩?!你疯了吧?你这一穷二白的做梦家,聪明绝顶的大傻逼,为什么中了命运头彩却不领?”

“我有我的想法,你别问了。”他趁我喘气幽幽地把句子插进我密不透风的咆哮里,“这个问题,刘问我无数遍了,我也解释了无数次。话说三遍比屎都臭,再说我就吐了。”

“你是给刘解释了无数次和我有什么关系?赶紧给我解释!一次,就一次!”

“虽然你是第一次听,但我的嘴说了无数次的肌肉记忆无法磨灭,每次多说一遍,就好像复习被强奸。”

“你换一套口型不一样的说法跟我解释啊,你不是词汇量大吗?”我顽强的说。

“你的创意我心领了。你就放过我吧,相信我吧,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你正在让我失望啊,一百万啊!”我使出最后的杀手锏,转身从他床头板取下一张合影,支到他眼前。上面本有六个人,有几个被剪掉了,成了窟窿,我指着那些窟窿问,“他们呢?就算你不为我考虑,你不签约对得起他们吗?”

这招果然有用,林罕见的心虚了,看向别处,说,“这点小场面你就搬出这张照片……太不珍惜大招了吧,不留着你当我助手时做秘密武器吗?”

他不理我了,带走下一本《英雄与逃兵》的提纲,这就是他正在画被J杂志看上的作品,去隔壁房把门锁上。那间房叫四掉屋,因为灯罩也掉了。

以他的脾气这一时半会儿就不会出来。我只好独自呆在三掉屋,为自己短暂的人生巅峰痛彻心扉。虽然那一百万都没有经过我的账,但失去的感觉却是真真儿的,在我心上留下了一个巨坑,仿佛是把一颗巨大的钻石青春痘挤丢了。早上那个尿尿时吹着口哨把唧唧朝下扳的无忧无虑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那段时间我沉迷游戏,打蚊子都能看见生物等级和HP。所以困惑的我像是接到了一个新任务,头顶飘着一个感叹号。似乎头发都被感叹号的静电吸起来了。

那个任务就是查出林为什么不签约,让他签约。

林的日记!

只套用一秒钟游戏的思维方式我就想到了这件通关道具。看来玩游戏还是有点用的,至少能教会人主动解决问题。

偷看日记是不对的,我坚定地想,那就不要被抓。拉开抽屉。最上面是另一部策划中作品《人设时代》的大纲。挪开《人》的大纲,他从小到大所有日记共计6大本就躺在那里,在我眼里发出任务物品的提示光。说是日记,其实他这种不谈私事的性格连对日记本都没啥好倾诉的,只是出于艺术家的敏感记录一些灵感和对创作有帮助的经历,每周也就短短的一两篇,应该花不了多久就能看完。

这么缜密的林,居然没把日记藏得更严实,这不是老天爷给我开主角光环吗?我心怦怦直跳。他不签约的原因,说服他签约、拿到一百万的关键,应该就在某一本里,某一页上。

但挣扎一会儿我还是收手了。作为警察的儿子还是做不出偷看日记这种事。又仿佛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做了这件事以后我就会把林的隐私拿去卖给小报记者。林几分钟前问我能不能相信他。好吧,至少他能永远相信我。于是我抵抗住换手机换电脑换车的诱惑,把日记放回去,虚弱一软,倒在他床上。

他的床单特别扎,像睡在胸毛上。我为得而复失的一百万痛不欲生,反复呻吟着为什么。大腿下有一样最扎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是那张满是窟窿的相片。

我盯着那些窟窿,隔空问他们知不知道林这个最聪明的大傻逼在想什么。最后苦笑着想,原来《林清北》是这样一个游戏:少年第一章就把恶龙杀了,国王要把财富女儿和王位送给他,少年却说,不,我不要。

而我的任务就是搞清楚少年抽了什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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