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要向他们郑重其事地介绍,这是我的一个女生朋友,或者这是我的一个男生朋友,因为去掉“生”就大事不妙。
许青屿喜欢路德的房子,不只因为他的房子宽敞,还因为他的房子里到处都是电影。
路德是一个不资深也不资浅的资中影迷,他对电影的了解比大部分人多,又比少部分人少,处在一个相当中间的位置,就像他这个人。路德不是本地人,但家里做生意,家境不错,父母很早就给他在北京全款买了这套房子。他工作像大多数不缺钱的本地人那样,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消磨时光,同时也为了有一份固定的五险一金。总之,他生活没有任何压力,相应地,也就少了一点向上的动力。
他像室内植物一样温吞平和,让人觉得既安全,也乏味。作为恋人的路德不会比作为朋友的路德更有价值,因而大家只想与他做朋友。路德唯一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的性取向,他的性取向不太明朗,他既和男生一起看电影,也和女生一起看电影,大家都不清楚他究竟喜欢的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或许兼而有之,但他从来不承认这点。
许青屿和路德是同事,两人都是电影发烧友,有新片上映时,他们经常一起去影院看电影。电影好看时,许青屿专注电影,电影不好看时,许青屿专注走神。她走神的方式很简单,眼前看到了什么,就幻想什么。由于身边总是路德,路德就承载了她最多的想像。她想假如她和路德在一起,她就也能拥有一套北京的房子。房子很诱人,她可以把其中一间屋子装修成梦寐以求的样子。她要在那间屋子里打一整墙面的书架,摆满想看但看不完的书。然后在屋子的正中放一张超大的书桌,摆一台超高配的台式电脑,装满她想玩但玩不过来的游戏。她甚至想好了窗帘的颜色,颜色是米白,带一点淡淡的黄色,淡得要像早晨的太阳,透明而薄脆。
可是路德身高只有1.65米,比她还矮1厘米。许青屿喜欢做白日梦,但不是这种做法。无论如何,路德是太矮了一点。
她只能把路德和房子拆开想,有了房子就没有路德,有了路德就没有房子,两者在她幻想中隔着一个太平洋的距离,白天和黑夜都不能同步。于是她更进一步,把路德的房子搬到了太平洋的东岸,将外观漆成白色,让它整日面朝大海,倾听海浪拍打海岸的声响,而她吹着海风,悠闲地躺在金黄色的沙滩晒太阳。
一场走神结束,就像是领略完了一回古代遗迹,留下一个模糊而隐约的印象,之后便风消云散。许青屿的所有幻想都只产生于影院的屏幕里,出了影院,她便不会再有丝毫想法。她和路德依然是很好的朋友,对路德和路德的房子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偶尔,路德会约几个相熟的朋友去他家里看电影,就像一本好书需要分享一样,他认为一部好的电影,也应该和朋友们一起看,他称这种聚会为沙龙电影。路德的沙龙电影人员不定,但总有几个人是常在的,许青屿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个人是万嘉雯与李九元。
万嘉雯是许青屿的合租室友,两个人住在一起,很快熟络起来,成了好朋友。万嘉雯这三个字念上去有一种风情万种的感觉,而拥有这个名字的万嘉雯也的确是个充满风情的女生。她既妩媚又理智,就像《飘》里的斯嘉丽,永远生活在现实世界,少空想而多功利,但又豪爽洒脱,是一种良性的世俗。
李九元则是许青屿和路德的前同事,他擅长和所有人打成一片。他是一个性格外向的人,对他来说,和陌生人自如地开启话题就像喝水一样自然。他本人也像一瓶矿泉水一样透明,有着一眼被看穿的明朗和简单。
李九元隐隐约约喜欢万嘉雯,但他不是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人,他吊着好几棵。他有一句著名的宣言,他说自己像分饼干一样,把喜欢分成了很多块,他把它们分发给不同的女生。因此,无论在哪个女生面前,他都能表现得从容自如,因为谁都占据不了他的全部。万嘉雯和她口中那个不成器的前男友分手后,他曾开玩笑地对万嘉雯说,她是分到他最多块饼干的女生。万嘉雯面不改色,让他连饼干和人一起打包带走。李九元知道自己没希望了,于是佯装受伤的样子,继续插科打诨下去。
路德的沙龙电影向来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他也经常邀请其他朋友。每次他的家中出现新面孔,他都要向他们郑重其事地介绍,这是我的一个女生朋友,或者这是我的一个男生朋友,因为去掉“生”就大事不妙。
除了路德,大家有时也会带自己的朋友来,路德都很欢迎,他喜欢这种不多不少的热闹。这一次的电影聚会,除了他们四个,还有万嘉雯的表弟封屿和许青屿的同学兼好友温绘。巧的是,这两个新人都是学生。
封屿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和他表姐的外貌有点像,但是多了一种清爽的少年感。他今年读研二,许青屿和他认识是因为一款名为《双人成行》的游戏。《双人成行》是双人操作类的游戏,需要两个人合作通关才能完成。表弟原本想找表姐一起玩,但万嘉雯不玩端游,当时她正和许青屿打《绝地求生》,听表弟这么说,就问许青屿有没有兴趣。
许青屿闲暇时会玩一些单机游戏,但也只是《星露谷物语》之类的模拟经营游戏,充其量只能算一个轻度玩家。虽说《双人成行》是TGA年度最佳,但她对合作类游戏兴趣不大,对小她两岁的表弟更没有兴趣。许青屿喜欢成熟的男生,还在校园的男孩子,心智再怎么成熟,也还是脱不了学生气。
许青屿本打算一口回绝,但在听到表弟的名字后,她犹豫了。封屿和她一样名字中也带“屿”,这样的巧合概率很低,让她觉得有一层类似缘分一样玄妙的东西搭在两个人中间,于是就同意了。
因为名字对一个人产生好感似乎有些可笑,但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嘛,不是在做可笑的事,就是在做可笑之事的路上。许青屿和表弟合作打起了《双人成行》,她白天上班,表弟白天上学,两个人只在晚上玩一会儿。两个人都不急着通关,优哉游哉地在游戏的场景中一边闲聊,一边乱逛,进度十分缓慢。
最开始他们只讨论一些游戏关卡,后来聊起了日常生活,越聊越多,你来我往之间,两个人的关系逐渐亲密起来。他们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分享日常,又像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样吐露心事。由于游戏故事的主线是夫妻复合,两人便聊起了高中时期的感情经历。许青屿和表弟都是暗恋达人,但暗恋的模式不同。许青屿上学时,很容易为男生一些不经意的小细节心动,或许是一手好看的字体,或许是一副认真解题的表情。心动的原因多种多样,心动的时间则因人而异,短则一周,长则数月。上了三年学,成绩没提升多少,暗恋对象加起来倒是比学校发的课本还要多。相比之下,表弟比较专一,高中三年都暗恋着同一个女生。他说那是个眼睛细长的女孩子,眼尾微微上挑,无论看人还是看物,都像眯着眼睛,总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后来上了大学,他还曾试图联系她,二人有过如露水一般短暂的交集,但终于还是没有了后续。直到现在,他仍然对那个女生念念不忘,有点像面对水中的月亮,是在怀念的同时,又想打捞起的心情。但他不是猴子,所以他宁愿让这段感情过去,永远活在记忆里。
互相听完对方的故事后,表弟揶揄她多情,她嘲谑表弟自作多情。
表弟发来一个委屈的表情包,说因为那是过去时,他才会这么想,现在时的他,就从不敢在她面前自作多情。许青屿问他何意?他说是梁山伯从此不敢看“观音”的意思。许青屿知道他是开玩笑,本想调侃他两句,说他只会整这些糊弄小姑娘的玩意,但手指托在键盘上停了半晌,最后还是顺着他的话,让他打游戏要专心,别前程不想想“钗裙”。
游戏通关那天,他们是通宵打完的。两个人在最后一章卡关了,但谁都没有找攻略。与其说是为了自行探索解谜的乐趣,不如说是双方都有意拖延游戏时间,只是谁都没有点破。进度慢慢推进着,最后终于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大团圆结局。
通关带来了成就感,也带来了困意,许青屿打着呵欠,关掉电脑,准备上床补觉。太阳还没升起,微明的天色透进了窗帘,屋里的昏暗像是胶状的薄雾,将一切映照得朦朦胧胧。她刚躺到床上,手机响了,表弟忽然发来一张天空的照片。
她问,你在做什么?表弟说,没什么,就是想拍给你看一看,天空很蓝。
许青屿不自觉地微笑,她起身拉开窗帘,也给他拍了一张眼前的天空。天空蓝得空旷,清淡高远,仿佛中国画的意境,让人想到天涯共此时。
游戏通关后,许青屿没有和表弟切断联系,两个人又一起开始了新的游戏。靠着游戏升温的情感又借助新的游戏延续了下去。他们不再是单纯的游戏之交,两个人的关系在潜移默化中,早已升级成了拉扯的暧昧。双方合力牵着这根引线,又共同默契地心照不宣。
许青屿很满意这种距离,表弟目前只是一个学生,将来也没有留在北京的打算,无论从理智还是情感,她都没有必要和他认真发展。现在的距离刚刚好,人在其中,既不至于失去清醒,又能拥有一丝逸出理智的快乐,如同未至醉酒的微醺,身心都有那么一点飘飘然,但总还能落在实处。
实处才是最要紧的,对许青屿而言。
有这点暧昧作为调剂,许青屿平日的生活也多了一点色彩。那阵子,她的工作并不顺利,部门空降了一个能力不足,却爱百般挑剔的新领导。和大部分中年男人一样,年龄只加快了他肚子的膨胀速度,却对他的工作能力没有丝毫助益。他唯一擅长的就是对员工的工作指指点点,就像一条讨人厌的八爪鱼,两只手生生挥舞出八只手的威风。
许青屿私底下给他起了鱿鱼的绰号,每天都希望他能被炒鱿鱼。
李九元和她同在基础内容部,在新任主管领导被炒之前,率先炒了自己的鱿鱼——他以帮他们探风的名义,跳槽去了另一家央广的子公司。新公司待遇高了两千,领导也没有这么讨厌,十分满意,李九元认为可以达到七分。由于最近新开了业务线,他所属的部门还有HC,李九元便问许青屿有没有意愿过去上班。
许青屿当然想去,但李九元的新公司离她住的地方太远了。她和万嘉雯合租的房子虽然老了点,但户型敞亮,每天都能照进很好的阳光,而且租房合同与房东直签,比市价低了一千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舍不得搬离这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既被房子绊住了,工作自然就得迁就一些,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了李九元的邀约。
许青屿暂时不再打算换工作,但温绘正在北京实习,想要换一个行业,许青屿便把招聘信息转给了她。温绘是许青屿的高中同学,读艺术设计专业,今年研三,即将毕业。她同样是个有魅力的女生,但和万嘉雯富于现实的魅力不同,温绘的魅力在于她的不现实。她只活在当下,这并不是说她没有过去和未来,她只是不把它们放在眼里。她像对待一件不喜欢的旧衣服一样对待所有时间,对一切都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她的这点率性而为,使她拥有了某种特殊的吸引力,如同天上丝缕状的云朵,风吹开又聚合,让人始终捉摸不透。
温绘是艺术生,许青屿便将她的气质概括为艺术生气质。她知道这是以偏盖全,但她想不出其他合适的形容,只好继续“以偏盖全”下去。
相比万嘉雯和温绘,许青屿既没有太现实,也没有太不现实,她介于两者之间。就像一架天平中间的位置,是永远平衡和稳定的点。因为各方面都中庸,她的身上也就少了能够称之为特别的东西。假使有人为她作一幅画,那一定是在沙子上作的,风一刮就吹走了,存不住任何个性。
许青屿并不介意这点,从学生时代起,她便意识到自己是个类似中位数一样的存在。很难出彩,但同样,也很难出错。这给了她一种特殊的安全感,就像鱼生活在鱼群中,这样就不用直面海洋中的任何风险。
许青屿带着温绘到路德家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到了。天气很好,午后的阳光明净热烈,有白开水的质感。这样好的天气,的确适合电影,也适合聚会。茶几上是众人AA买的红酒、威士忌和伏特加,同时还有用来兑酒的红牛、冰红茶和雪碧,全部摆在一起,看上去琳琅满目。
李九元热情地迎接了她们,尤为热情地迎接了温绘。只要在场有陌生姑娘,李九元就会卖弄一番他的殷勤。自然,他的殷勤完全出于表演性质,与其说是为了给女孩留下深刻的印象,不如说是为了让聚会的气氛显得更加活跃。
许青屿对此早已见惯不怪,她慢条斯理地揶揄他:“九元,你的饼干又有得分了。”
“面对可爱的女生,我的饼干永远无穷无尽。”李九元说得理直气壮。
路德在摆弄投影仪,他今日要放的电影是《最好的时光》。路德并不是侯孝贤的影迷,但他喜欢侯导电影中的感觉,闷是闷的,但不沉,是水将开未开时那些汩汩上升的气泡,全是欲说还休的意味。从这个角度而言,倒是像极了生活。路德一直梦想拍一部这样的电影,但家里人不支持他学导演,他没怎么抗争就妥协了。路德缺乏勇气,也意识到自己没有相应的才华,为了不真正发现这一点,他宁愿与电影永远保持一个观者的距离。
电影是奇妙的艺术,如果是从未看过的电影,它便适合投入。如果是一部大家都看过的